罗中夏心旌动摇,连带整个笔阵都陷入混乱。灵崇、天台白云、点睛、青莲等笔显得无所适从,攻势一滞。
好在天人笔没有乘虚而入,它也停在半空,似乎在揣摩咏絮笔的炼法精髓。那些殉笔童齐立在原地,也停止了骚扰。于是在这桃花源内,出现了奇妙的和平对峙局面。
“哥们儿,你要冷静啊,冷静。”颜政在罗中夏脑海里絮叨,可他自己明显也坐不住了。罗中夏深深叹息一声,扫了一下笔阵内,秦宜没吭声,但看她的脑波凌乱,应该是在照顾韦势然,二柱子始终默不作声,专心致志在驾驭从戎笔。
这时另外一个声音传入罗中夏的耳中:“罗中夏,镇之以静!”
声如霹雳,如当头棒喝,一下子就把罗中夏有点混沌的情绪打散了。罗中夏惊喜道:“彼得?”
这正是彼得和尚的声音,陆游精魄化阵之后,彼得的意识便已回归那具肉身。在这个关键时刻,彼得居然醒转过来。
彼得道:“事已至此,你不可有半分彷徨颓丧,否则再无挽回机会。”罗中夏苦笑道:“我再怎么努力,还是被天人笔摆了一下,让小榕被吞掉。彼得啊,我只是个傻大学生,何德何能,能与这么多千古大家抗衡呢?”语气里满是灰心丧气。
彼得道:“拿你的怀素禅心来。”罗中夏一怔,连忙借助笔阵之能,把体内的禅心送到彼得处。彼得和尚与禅心一碰即融,声音又一次传来:“这颗怀素禅心,我代你收了。此乃救生圈,你抱着它,永远学不会游泳。”
罗中夏大急,怀素禅心相当于是一辆车的水箱,全靠它给自己降温冷静,才能维持笔阵运转。如今彼得不帮忙就算了,还把它给收走,这不添乱吗?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是这么玩的。
这一次,传来的却是怀素的声音:“心志磨砺,本该不假外物。你之所以彷徨困惑,是因为从一开始,你便心存退笔之志,又被诸笔寄寓,所见所得,所悟所感,皆因外物,未能照见本心。青莲遗笔也罢,点睛笔也罢,禅心也罢,都不是你,你的本心在哪里?”
罗中夏不期然想到鞠式耕的话:“不违本心,好自为之。”
可自己的本心,到底是什么呢?一直在逃避,一直想退笔,即使取得禅心之后,也是一路被形势推着走,到了现在,自己想守护的到底是什么?剥去所有的外物和凭恃,内心的坚持又是什么?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些事,对面的情势又发生了变化。
天人笔倏然收回了所有的触手,紫云也逐渐反卷消失,就连那耀眼的浩然正气,也缓缓收敛。只见天人笔从半空降落下来,距离地面越近,它的形体越是模糊,隐然还有赤焰缭绕。等到它彻底立于地面之时,已经脱去了笔灵的形体,变成一个青袍长须的儒者。
这位儒者宽额厚颐,面方耳长,一双眸子闪着咄咄精光。一望便知,天人笔在极短的时间内吞噬了韦小榕,领会了韦势然的殉笔秘术,可以化为人形而不失性灵。不过它的面容,却始终在变化,让人捉不住重点,这是因为天人笔如今只是笔灵变化,还未寻到一具合适的肉身——原来那一具,已经被罗中夏毁了。
“罗小友,可否一谈?”天人笔站在笔冢阵前,发声呼喊,声音化为肉眼可见的涟漪扩散开来。
罗中夏在阵中心想,反正禅心也被收了,笔阵运转再不似从前那般如意,不如出去谈谈。他被逼到绝境,居然变得光棍起来,一咬牙,抬腿走了出去。
天人笔笑眯眯地打量了他一眼:“能与我战到这个地步,你也算是千古第二人了,可堪自傲了。”罗中夏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这么一直瞪着它。天人笔抬起手来:“当年在桃花源,我与笔冢主人一战,致笔冢封闭。从此以后,可再没如此酣畅淋漓地一战了。我很高兴,所以我决定给你一条生路。”
“生路?”
“奉我为师,受我教化,从此以儒门弟子行走天下。”
“呸!”罗中夏啐了一声,不屑一顾。
天人笔似是预料到这回答,也不动怒:“还有一条路,就是你助我打开笔冢,我放你离去,如何?”
打开笔冢,须得七侯毕至。若天人笔执意要战,打破笔阵吞噬剩余笔灵,不知要费多少手脚。罗中夏也知道它的用意,却依然用一个“呸”字回答。
“若我加上这个筹码呢?”天人笔一笑,闪身让开。从它后面出来三个人,两男一女。罗中夏一看到那女子相貌,顿时失声叫道:“十九?”
十九神色委顿,恹恹地被两边的人架住,对罗中夏的叫声恍若未闻。看她头顶有一方狰狞笔架,显然是如椽巨笔被压制了,连灵智都被死死锁住——但毕竟还活着。
左边的是王尔德,他大概是函丈组织唯一还没被炼成殉笔童的笔冢吏了,右边那人,却完全出乎罗中夏的预料,居然是诸葛一辉?
诸葛一辉看到罗中夏瞪他,有些惭愧地把视线移开,钳住十九胳膊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韦庄一战,老李拼上最后的力量把他送出去,本意是让他返回家中,救出那些被禁锢的诸葛家反对者。可诸葛一辉已经被天人笔骇破了胆,居然把十九擒住,主动来投效函丈。
适才一战,他们一直躲在后面,听到天人笔的呼唤,这才现身。
“你助我开冢,我把这姑娘连同笔灵还给你,放你们这里的人活着离开。若是不同意,我便吞了她,咱们再战便是。”
罗中夏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天人笔这种手法实在俗套,可十分有效,所以所有的反派都喜欢这么用。罗中夏张了张嘴,却发现咽喉干涩,他看到十九那副模样,心中一阵刺痛。这次没有怀素禅心遮护,痛楚更深切。就连刚才失去小榕那种绝望感,也趁机袭来。
“十数之内,做出抉择,否则我的提议作废。”天人笔踏近一步,似笑非笑,竖起指头来。
从大局考虑,根本无须犹豫。一人一笔,岂能和笔冢安危相提并论?如今青莲正笔还没现身,陆游笔阵犹在,尚有一战之力。倘若罗中夏投降献笔,那可就彻底完蛋了。
九。
可就这么把十九牺牲掉?开什么玩笑!那可是一条人命,人命岂是用价值来衡量的。
八。
但如果把十九换回来,之前包括陆游在内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已化人形的天人笔已脱离桎梏,会对这天下造成怎样影响?
七。
这些责任,为什么都要我来承担啊!罗中夏没有了怀素禅心,在压迫之下精神濒临崩溃,他双手抱住头,绝望地蹲了下来。
六。
对了,对了,点睛笔,问问它!
罗中夏像是找到一根救命稻草,正要动作,眼前又浮现房斌死时的面孔,随即联想到他死后给自己的赠言:“命运并非是确定的,你可以试着去改变,这就是点睛笔的存在意义,它给了我们一个对未来的选择。”
可是这选择做出来,是何等艰难啊!
五。
颜政!秦宜!二柱子!彼得!你们谁也好,替我拿个主意啊!
罗中夏的意识在笔阵中疯狂地呐喊起来,可其他人都保持着难堪的沉默。他们都是悍不惧死之辈,哪怕要牺牲自己也不会含糊,可要做出牺牲别人的抉择,这实在太难了。他们同样心神激荡,也同样束手无策,只能感受着罗中夏的情绪朝着旋涡滑落。
四。
彼得和尚手握禅心,心中也出现一丝犹豫,是否应该把禅心交还给罗中夏?这时他耳畔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彼得,助我一臂之力。”
彼得睁开眼,发现传音过来的是韦势然。咏絮笔被吞之后,他的生命力急遽消失,现在佝偻躺地,眼看就要枯老而死。可他看向彼得的双眸,却闪着回光返照式的锐利光芒。
“借你的力量,给罗中夏传一句话。让他答应天人笔的条件,无论什么条件都答应。”
“什么?”阵中的人都忍不住跳起来。虽然他们内心也万分犹豫,可韦势然的这个要求实在太奇怪了。彼得和尚皱眉道:“这岂不成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三。
韦势然大喝道:“快,否则来不及了!”随即他剧烈咳嗽起来,精神又萎靡几分。彼得和尚知道这家伙深藏无数秘密,连陆游都感佩不已,只好立刻在意识里告诉罗中夏这个意见。
二。
罗中夏听得彼得和尚说起,脑海里却并未如释重负。韦势然这只老狐狸,不知又有什么谋划。
鞠老师啊,鞠老师,“不违本心”四字,真是知易行难啊。他在心中苦笑起来,那一瞬间真羡慕那个在国学课堂上打瞌睡的自己。
一。
天人笔刚要垂下手指,罗中夏开口道:“好,我答应你。我助你开冢,你把十九放回来。”天人笔大笑:“识时务者为俊杰。”罗中夏厉声道:“但我要你先放人。”
天人笔大袖一展:“既然要我放人,你也该有些诚意才是。否则你抱着美人钻回阵里,我岂不亏了?”罗中夏忍住内心焦躁,问它什么算诚意。天人笔道:“你那有一支我儒家大笔,如今也该归还了——反正要让七侯开冢,早晚也得这么做。”
天人笔说的,自然是紫阳笔。
罗中夏迟疑片刻,天人笔面色一冷:“哦,你要食言而肥?”
罗中夏脑海里忽然想到韦势然的提醒:无论天人笔开什么条件,都答应。他不知道韦势然的用意是什么,但那个老家伙绝对不会无的放矢。
局势已经败落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差这一笔两笔了。
他叹了口气,乖乖抬起胳膊,在笔阵中将那支紫阳笔捉出来。这支笔本无笔主,只靠笔阵维系,此时本体浮现,立刻被天人笔迫不及待地捉在手里。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它身躯散射而出,两支笔彼此共鸣,浩然正气与理气同步震荡,紫云翕张间能听见有无数儒士齐声合诵之声。合诵持续了许久,方才光华尽敛,天人笔重新恢复成人类样子。但它的头顶,多了一顶紫阳冠,两袖多了两道理气纹。天人笔、紫阳笔,这一前一后两个儒学中兴的大宗师,终于在这一刻合二为一,成为真正的七侯之一。
天人笔——不,现在应该叫它天人紫阳笔——心满意足地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大袖鼓荡不已,显示它丰沛四溢的力量。它如今二笔合一,又掌握了殉笔秘术,化脱成人形,可以说是近乎无敌的存在了。
王尔德和诸葛一辉连忙下跪,恭喜尊主成就全身。天人笔心情似乎很好,他手腕一挥,诸葛一辉和王尔德连忙将十九的封印解开,朝着罗中夏一推。十九朝前踉跄几步,被罗中夏一把搀扶住。罗中夏摸着她的头发,喃喃道:“没事了,没事了……”
天人笔抬起手来,随意朝王尔德和诸葛一辉那边一拍,一股浩大之力瞬间笼罩两人。可怜他们表情都来不及变换,就这么带着喜悦和谄媚,被天人笔从头顶吸走了笔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