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就要远行

若星汉天空 今何在 7194 字 2个月前

康德抬起头,看着眼前阳光斜照着的这面高大的城墙。此刻,他除了一身破旧衣装,只有八十个铜币。

每天都有无数渴望闯荡与历险的新面孔出现在这里,他们在青鹅卵石铺就的窄小街道上行走,他们在灰泥骑楼的夹缝中行走,他们在泥泞的马车小路上行走,光辉照在纪念圣堂的巨大雕塑柱上,把那些历史上伟大的人形印在地面,如巨大的阴影压在渺小者的头顶。历险者们站在城门口呢喃不休,或苦苦发呆。在遥远的未来,他们或将成为一个打败恶魔的英雄骑士,或是一个屠龙的伟大法师,或是一个模范民工。而现在,他们会聚向同一条坑洼不平的碎砖路,两边全是板棚的店铺,挂着五花八门的招牌:

“绝对有效的魔药,伤口一抹就消失。”

“强力手套,让你可以轻松举起一头大象,只需五十铜币。”

“魔狼召唤卷轴,基洛岗魔法行会信誉制作,绝对保证能有五十只,免费传授口诀。”

普通的农夫在走过这条路之后,掏光兜里的钱,就能变成一个全身包铁的罐头,或是挥舞着不知从哪棵树上折下来的魔杖的法师了。但没有人知道他们之后去了哪里,如一场浩浩荡荡的长跑,人们只会记住最后在终点看到的人。

康德踢了踢他那沉重的靴子,他的脚指头立刻露了出来。这位破落骑士叹了一声,一眼望见街道的拐角,鞋匠哈什米安正站在木楼梯上冲他笑。

哈什米安的木屋中摆满了各种改后的旧靴,有高帮的、有厚底的、有镶铁跟的、有鲱鱼皮的、有插孔雀毛的,就是没有康德买得起的。

“请帮我补一块牛皮。”骑士把脚跷高,“最近路上的石头还真是多啊!”

“给你补上一块铁也没有用,”哈什米安一挥鞋锤把他的脚扫开,“这鞋已经不能穿了,再说你还欠我十六个铜币。”

“可是我下午要去参加云迪家的舞会。”

“你下午应该去街上看看有什么背包的活可以做,或者去和广场上那些吉米赛人混在一起吧,里面有几个姑娘,跳起舞来真是够劲。”

“请不要这样对一个骑士说话,你要知道我们是有世传的……”

“知道……阿帕亚红衣骑士是吗,自从上一次神殿战争,你们的爷爷辈跟随国王丁鲁克十六出征被那些依德尔人修理之后,这个名字就已经像街边鱼摊上的黄尾鱼一样难闻了。快跟着你的破靴子一起消失吧,别让我又想起那该死的十六个铜币!”

康德仓皇逃出木屋,在下木梯时他那不争气的靴子又滑了一下,整个人栽进街上的泥水里。

似乎四处都传来了笑声,好像突然全镇的人都从巷子里、木门后、窗子下冒出来,大声地笑着:“看啊,这就是那个自称是有世传骑士封号的可怜家伙。”

他使劲晃晃头,握着拳头愤怒地站起来,但并没有人围观他,街上零落的几个人都在走自己的路,连石墙根的小摊贩也懒得看他一眼。是的,没有人注意他,一个骑士摔了一跤和一个乞丐摔了一跤,在外行人眼里看不出什么不同,有世袭勋位的也并不会摔得精彩一点。

笑声却的确是有的,在这条小石街通向的广场上,有男人们的口哨和女人跳舞时的兴奋喊声,还有音乐声,想必就是那个什么流浪帐篷族的辣妹歌舞团在演出。

“其实我小时候也会跳这种野街舞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小时候我也天天跑去街上看这种演出,学大人样讨论女人们的腿……那时候我好像没觉得自己和这些市井小民有什么两样,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从我发现那勋章?从姑母告诉我我们家其实是有世袭封号的,但因为我父亲不是长子,所以他就不再是男爵了,家道也赌穷了,留下来跟我一辈子的,只有一个阿帕亚骑士的称号而已……”

“无论如何,我还是一个骑士,虽然口袋里几乎没有铜板。”康德想着,挺了挺腰板,“我是不会上街去做苦力或者向那些旧商人低头哈腰的,一个骑士不会放弃他的高贵使命而活下去……可是……使命在哪儿呢?在去参加齐米丽亚的舞会之前我需要找个地方吃点什么,但愿下午那个该死的门房会让我进门,上回我真想揍他——居然转身进去拿了一条咬了一半的面包给我叫我滚蛋……可是女孩们对我也越来越冷淡了,她们更多的是做出各种笑容围着那个该死的费迪南德。同样是骑士,我显然比他更英俊一点,可为何她们对我视而不见呢?难道穿着一身鲜亮的镶银带骑士礼服和一身灰色磨掉了毛的旧紧腿套装真有那么大的不同?”

一边咒骂着这个势利的社会,一边来到一座漂亮的带小花园的白色小楼前,那是他姑母的家。

“又来蹭饭啦?”女佣用眼神愤怒而无奈地问。

“是啊,怎么着——你敢不让我进去?”康德同样用眼神坚定而无畏地回答。

这无声的较量后,女佣终于努力屏住气,沉重地挪到了一边,康德知道她正和自己那大肚子里要翻腾的嘲骂作斗争,生怕一吐了气就全蹦出来。

他大模大样在饭厅中坐下,迅速扫了一眼桌上是否有油光:“怎么,齐斯姑母呢?你们……”康德努力把“你们不是都这个时候吃饭的吗?”咽回肚子权当饭前小吃。

女佣拿过拖把在他坐的椅子前的地毯上使劲地擦着,那里很多街上的泥点也兴奋地跟着康德一涌而入。想到弄不干净一会儿准被一顿好骂,女佣就恨不得这地毯是康德的脸,想到这儿她好像看到自己真的拿拖把在康德的脏脸上蹭着,不由脸上露出一丝幸福的笑意。

这笑容使小康骑士信心大增:“我那两位可爱美丽的表妹呢?阿兹若亚和香其亚,哦,她们见到我一定非常开心,从小她们就爱跟在我屁股后面。”

“可惜人是会长大的啊!”女佣心里冷笑着,嘴中说:“女主人去访友了,要晚上才能回来,两个小姐在楼上吃,你不应该打扰她们。”

听见楼上传来女孩隐隐的说话声,康德心中发痒:“她们还不知道我来了吧?”

“不,她们知道,可她们有事情。”女佣的声音硬得掉在地毯上叮当作响。

她们明知我来却都不肯下来见我,康德心中发冷,看来我的两位纯真无邪的表妹也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剩下来的只有一个个被这世道改变得冷漠势利的壳而已,不知她们的母亲和那些闲亲戚在她们面前怎样轻蔑地把我说成一个好吃懒做只会蹭饭的流浪汉呢——虽然这也是事实——但他们就从来不曾看到一个人破旧的外套下那高傲而正直的心吗——哦见鬼,这连我自己都觉得没用……

坐在空荡荡的桌前,感受着世态炎凉人情淡薄,骑士心中不由奏起哀伤的乐曲,忽然想就这样大步出门而去,不立下功业就再不回来。但是一听到女佣在厨房里叮当作响地弄着什么,他就又觉得世上还有一丝希望。这可怜的人就在这若有若无的憧憬中静坐着,听着钟声的嘀嗒,默默体会着时间带给人的伤怀和腹中的火烧还有眩晕感。他抬头看见厅中祖父的画像,那老骑士身上挂满勋章,威武地望着他……我的长相还真随祖父啊……康德这样想着,不觉站起身来到画像前,单膝跪下去默默祈祷:

“祖父啊,我们那高贵称号的光荣呢?为何它也像那老橱里铁盒中的勋章一样锈蚀得没有了光亮,阿帕亚听说是过去骑士团中的豪门,但现在它的后人们却连一个骑上马的机会也没有啊!我不想再过这样终日混迹无着的生活,但我也不愿像我的伯父那样守着世袭的爵位变成酒囊饭袋坐吃山空,也不想去扛米袋或是做一个鱼贩度过一生。先辈啊,以你的慈爱和威严指引我吧。”

他将额头靠上手背,无声抽泣。

背后一阵楼梯响,他大表妹阿兹若亚走了下来,看见这男人不落于人前的眼泪让她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