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食南之徒 马伯庸 11092 字 2个月前

三方纹花小陶盘轻轻摆在了赵眜、赵婴齐和庄助面前。

盘中各有四块切好的鸡肉,拼成一个方形。肉块的外皮呈深棕色,泛起一层油津津的光泽,靠近皮下的部分则显现出淡黄色,似有卤汁浅浅渗入,越往下肉质越白,层次分明,赏心悦目。在餐案旁边还有一个小碟,里面装着盐梅与石蜜调的蘸料。

赵眜好奇地端详了一下,没感受到任何热气,果然如唐蒙说的,这道菜叫做“寒鸡”。忐忑不安的宫厨在旁边急忙解释:“是唐大使说的,出釜之后,一定要放入井中拔除热气,再端上来。”

赵眜点点头,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放入口中,眼睛不由一亮。寒鸡果然要冷吃,才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咸卤的浓香——那张记的豆酱入口太齁,做卤倒恰到好处。鸡肉本身鲜嫩有嚼头,再蘸上一点点酸甜口儿的盐梅酱汁,微带果味,口感清爽不腻,如同一阵凉风吹过盛暑的林间。

庄助吃了一口,搁下筷子道:“《尚书》有云:若作和羹,尔惟盐梅。这是殷王武丁的贤相傅说所说,明说盐梅乃烹饪必备之调料,实则是在劝喻主上,要善用贤良之人为佐使,国政方可清明。”

赵氏父子嘴里嚼得正香,听到寒鸡还蕴含着如此深刻的大道理,味道霎时寡淡了几分,一时颇为尴尬。赵眜转动头颅,有些奇怪,那个一谈起吃的就喋喋不休的家伙,居然不在,如果换了他在旁边解说,吃起来应该会更开心些吧?

旁边宫厨忙道:“唐大使交代完烹饪工序之后,就不知跑哪里去了。我们找了一圈没找到,这才自作主张,把寒鸡先端上来。”

庄助听见两人交谈,暗暗有些焦虑。那家伙怎么搞的,这么半天还没回来,这里毕竟是南越王宫,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一直到赵氏父子把盘中鸡肉吃了个精光,唐蒙仍旧没有出现。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三人转头望去,发现来的不是唐蒙,而是橙宇和橙水,前者双眼黄得几乎要放出光来。两人见过赵眜施礼之后,橙宇先瞪了庄助一眼,然后大声道:“大酋,宫里出事了!”

赵眜一怔,宫里出事了?他们如今不就是在宫里吗?

橙宇使了个眼色,橙水上前跪在地上:“出事的是武王独舍。”

“啊?怎么回事?” 赵眜惊慌地从毯子上站起来,任何与武王有关的事,都会让他异常紧张。橙水顿首道:“适才卫队巡逻,发现有一人在武王独舍附近鬼鬼祟祟,上前抓住盘问,他自称是大汉副使,叫做唐蒙。经过搜查,我们发现他刚刚将一具桐木人偶埋入独舍旁边的枣树下方。”

橙水说完,从怀里拿出一具人偶。人偶长约一尺有余,雕刻得极为潦草,勉强可以分清头部和躯体。

“当啷”一声,蘸料碟被碰翻在地,庄助脸色铁青地站起身来。他厉声大喝:“橙宇!尔等好大的狗胆,居然敢在国主面前污蔑汉使?” 橙宇凸着眼睛,看起来比庄助还义愤填膺:“这是中车尉亲眼所见,众目睽睽,人证物证俱在!”

赵眜一听是唐蒙,顿时疑惑起来:“他不是在庖厨为本王烹制寒鸡吗?怎么跑到独舍那边去了?” 宫厨慌张地摆了摆手:“唐大使说是去寻食材,中途离开了,我们也不敢拦阻呀。”

赵眜看向橙宇,仍旧不解:“他寻食材就去寻,干嘛在独舍埋什么人偶?” 橙宇压低声音,气愤中带着几丝恐惧:“我问过几位大巫,都说这是中原的巫蛊之术。只要将人偶埋入屋下土中,便可以诅咒户主。武王乃我南越的主心骨,在他生前独舍埋入人偶,这分明是在诅咒我南越国运啊!”

赵眜看向橙宇,仍旧不解:“他寻食材就去寻,干嘛在独舍埋什么人偶?” 橙宇压低声音,气愤中带着几丝恐惧:“我问过几位大巫,都说这是中原的巫蛊之术。只要将人偶埋入屋下土中,便可以诅咒户主。武王乃我南越的主心骨,在他生前独舍埋入人偶,这分明是在诅咒我南越国运啊!”

庄助知道南越国上下皆笃信巫术,立刻出言呵斥道:“荒谬!唐蒙是堂堂大汉副使谒者,根本不懂什么巫蛊之事。这是毫无凭据的栽赃!”

“毫无凭据?”

橙宇的双眼闪过一道得意的黄光,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绢帛:“武王祠堂奉牌当日,臣在地上捡到一样东西,正是从唐大使的袖口里滑落而出。”赵眜接过去展开一看,只见线段勾连交错,略无渲染,不明其意。橙宇解说道:“您看,这一道一道代表山势起伏,综合起来,便是一幅白云山的地势舆图。”

赵眜和庄助同时大惊。橙宇不待庄助说什么,又道:“橙水适才紧急搜查了驿馆,在唐大使的房间里搜出许多东西。”

他一挥手,橙水举过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叠绢帛,里面绘制的线段与白云山舆图如出一辙。橙宇唯恐赵眜不解,还贴心地做了讲解:这是骑田岭的,这是番禺城的……每一幅都十分详尽,不是在短时间内画得出来。

“这些舆图之上,有我南越半壁江山。无论堪舆还是用兵,都大有用处啊。” 橙宇别有深意地强调了一句。殿中气氛,一时变得无比凝重。赵眜拿着这些绢帛,手在微微发抖,仿佛正在承受恶毒的诅咒。

庄助脸色铁青,右手握住剑柄,恨不得一剑刺穿橙宇。巫蛊人偶是假,但唐蒙闯宫是真;诅咒王室是假,但绢帛舆图是真。橙宇把真真假假的证据掺在一起,由不得赵眜不相信。

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庄助心念电转,一时想不出什么扭转局势的好办法,只得先叱责道:“汉使持节,有如皇帝亲临。你们竟敢擅自搜查房间,这是僭越!”

橙宇皮笑肉不笑:“你们在宫中埋设人偶,难道不是僭越?私绘舆图,难道不是僭越?” 他一转身,拱手对赵眜大声道:“咱们南越可以倚仗的,只有武王威名和五岭天险。这个汉使先窥虚实,再毁气运,如不严惩,恐怕后患无穷!”

赵眜看向仍旧跪在地上的橙水:“你所见的,确实属实?”

橙水的头保持低垂,闷声道:“是。” 赵眜的嘴唇哆嗦起来:“那可是先王的独舍啊,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他忽然扔下绢帛,挥手把寒鸡盘子狠狠打碎,然后一脚踢翻桌案,冲着庄助大吼:“你们辱及先人,未免欺人太甚!什么仁义道德,君子品性,都是假的,假的!”

他最惧怕的就是祖父,最敬爱的也是祖父。眼见赵佗被巫蛊诅咒,心中硬生生逼出了一股上位者的凌厉。

庄助被吼得几乎抬不起头,正要解释,赵眜已转回橙宇,急切问道:“这个诅咒可有禳解之法?” 橙宇不慌不忙道:“臣已问过大巫们。他们说,这巫蛊之术十分利害,乃是专为镇压王家之用。诅咒如水,气运如火,水泼火上,自然会把火浇熄。若要禳解,唯有一法,那便是把火烧得更旺,便可以反过来把水蒸干,不受其害。”

赵眜还没反应过来,庄助却第一时间醒悟。他一咬牙,做势拔剑,哪怕自己接下来会被砍为肉齑,也得先把眼前这家伙干掉,不然局面会一溃千里。他右手正要发力,却被一只苍老的手按住鞘口,长剑一时没拔出来。

这么稍一迟延,橙宇的话已经说出口:“只要变王家为帝家,气运定会高涨,诅咒自然也会被禳除,保得南越与大酋无虞。”

是言一处,殿内一片安静。庄助怒目转头,想看看谁拦着自己出剑,却发现竟是吕嘉。吕嘉胸口喘息起伏,可见是听到消息之后一路跑过来的。吕嘉抓住他手腕,扯到旁边小声抱怨道:“你那个副手怎么回事?惹出这么大一桩祸事!”

庄助心中也在骂唐蒙粗疏,可又不能对吕嘉直言是去查赵佗之死。他稍微镇定心神,开口道:“这件事分明是他们橙氏栽赃。而今之计,得先逼着橙氏把唐蒙捞出来,问明情况才是。”

吕嘉苦笑:“我知道这是橙宇栽赃,但眼下最急的不是捞他,而是止损!”

“止损?”庄助脸上闪过一丝异色。

“对,止损。你就说唐蒙有隐疾,突发癫疯或者头风……甭管什么借口,总之都是他自己肆意妄为。你褫夺其副使身份,表示此举与大汉朝廷无关。”

“那他不就死定了吗?” 庄助终于冷静不下去。褫夺了唐蒙的副使身份,就意味着他将失去了大汉朝廷的庇护,变成一个普通北人。在如今的番禺城里,一个普通北人会是什么下场,不言可知。

吕嘉看了一眼赵眜,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国主如今正在气头上,若他一时兴起当场决定称帝,一切皆休。你把唐蒙先扔出去,让他消消气。我才好设法转圜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可是……”

“您当初在会稽怒斩司马,何等杀伐果断,怎么现在倒婆婆妈妈起来了?难道这唐蒙比一个司马还可怕吗?”

庄助握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可也没继续拔剑,整个人变得和翁仲石像一般僵硬,只有一滴微妙的汗水,从几乎从不出汗的额头沁出,沿着鼻梁缓缓滑落到鼻尖。

吕嘉见他不语,便当是默认,举步回到殿内。远远地,庄助看到他走到赵眜身旁,低声讲起话来。这一番交谈短暂而激烈,赵眜难得讲了很多话,动作很激烈,不时挥动手臂,还有橙宇在旁边扰乱。

可惜庄助站在殿外,听不太清楚,也不想听到。此刻他的五官五感,都深陷在尴尬的泥沼里,连呼吸都觉艰难。这时赵婴齐走了出来,好心地递来一方手帕。庄助木然接过去,把鼻尖上的那一滴汗水擦去。

赵婴齐问先生明日还来讲学吗?庄助想到自己刚才还在侃侃而谈君子之道,不由得自嘲地苦笑一声,没有回答。赵婴齐怔怔看了一阵,没有追问,恭敬地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过不多时,吕嘉回转过来,一脸疲惫,可见刚才那一番争论极耗心神:“谈妥了,主上想问一下汉使,唐蒙所为可知情?”

吕嘉说完之后,盯着庄助。庄助知道他在等一句话,只要说出这句话,这场危机便可以暂时渡过。岭南如此潮湿的天气,他却感觉到咽喉无比干涩,像是被人扼住咽喉。吕嘉又催促了一句,庄助只好清了一下嗓子,含着泥沙似地说道:“不知……”

短短两个字,仿佛抽去了庄助的筋骨和气力,令他几乎站立不住。吕嘉满意地回殿内复命,庄助一拂袖子,几乎如逃离一般地走下台阶。

回到驿馆之后,庄助屏退了所有人,只留黄同一人在侧。黄同已听说了宫中发生的事,心中忐忑不安。眼前这位汉使似乎比平时更爱干净,用一块麂子皮反复擦着佩剑,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不得了的污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