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官员入仕之初,都会得到一套入职书目,其中记述了朝中约定俗成的种种规矩,而在书目之外,同时到手的其实还有帝国疆域图和三都地图。
官位越高的人,得到的地图就越详尽。
每隔一段时间,秘书省就会对地图进行更新和勘校,这也是他们的日常职务之一——三都地大,难免会有府邸变更,亦或者地名上的变动。
譬如说现下,京兆尹太叔洪主持了对神都城内坊市的废止和调整,估计用不了多久,地图就会更新了……
乔翎从地图上寻到了劳子厚的府邸,以彼处为中心四下里找了找,就寻到了李九娘所在的位置。
主要是李九娘那间铺子的名字也十分地朴实无华,就叫李记棺材铺子。
那铺子坐落在旧坊市的角落里,较之别处,看得出人流明显地要稀少,连地砖磨损的痕迹都显得要浅。
不过想想也是,棺材铺子这种店面不存在闲来无事,进去逛逛。
能过去的,基本上都是目标客户,买完就走,也不会过多逗留……
乔翎知道李九娘父母已故,原先猜度着即便是有家棺材铺子,规模也不会多大,等真的到了门前再看,才知道是自己想错了。
店面不算很大,但也决计不小,虽不是西市她曾经逛过的那几家店一般的规模,却也是一座二层小楼。
底下一层做生意,上边一层住人,觑着院墙的长度,后边的院子估计也不会小。
门前悬挂的牌匾中规中矩,迈过门槛进去,就见里边林林总总地摆了许多丧葬用的东西,寿衣纸马,燃香红筷,乃至于灵位和寿被、寿枕等物件,最靠里的位置,靠墙摆了两具棺椁。
东西的种类很多,但是摆放地很整齐,乔翎悄悄嗅了嗅,也没有闻到什么古怪的味道。
坐在台后的掌柜原先正在盘账,见有客人来,忙迎上前,客气道:“太太来此是要置办什么东西?”
乔翎惊奇不已地看着这位掌柜。
因为她没有听见“他”有心跳声!
但他看起来,却又跟活人没有任何分别!
甚至于他会说话,能思考,还能打算盘!
这也是李九娘的能力之一吗?
真可谓是出神入化了!
因为她的沉默,那掌柜稍有不安,又叫了声:“这位太太?”
乔翎看了看左右无人,但为防万一,还是压低了声音,很小声地问:“你是纸人吗?”
掌柜显而易见地顿住了,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好像在被戳破身份之后,先前那种如人一般的神采也都在这瞬间消失无踪了似的。
乔翎微微有点忐忑——倒不是害怕,她只是觉得自己方才直接点破的行径有点冒失了。
万一这是个比干无心的故事呢?
一旦戳破,这个纸人忽然间“哗啦”一声燃起火来,原地自焚了怎么办?
好在事情跟她想的并不一致。
因为就在几瞬之后,那掌柜的眼睛再度明亮起来,他张开嘴,发出的却是乔翎曾经听到过的,李九娘的声音。
“原来是乔太太来了,请您暂待片刻,我正在后边院子里,还差几笔就画完了。”
话音落地,那掌柜的嘴也合上了。
他朝乔翎行个礼,重又回到柜台前去盘账了。
紧接着柜台后边帘子一掀,打里头出来一个俏丽的妇人——乔翎这才发现,那地方原来有一道门。
那妇人瞧起来约莫有三十来岁,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朝乔翎微微一笑,送了白水过来。
她也没有心跳。
居然也是个纸人!
乔翎实在觉得很有意思,忍不住问:“我能到后边院子里去找你吗?”
她由衷道:“你这里可真好玩!”
李九娘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语气里不觉流露出了一点讶异,只见面前那梨涡妇人再次一笑,说:“您不嫌弃的话,就过来吧。”
那妇人替她领路,打开了通往后院的那扇门,同时道:“做我们这行的,做事讲求一气呵成,不能动两遍工,金漆我已经调好了,非得把这幅图画完才好去迎客的。”
是李九娘的声音。
乔翎边往前走,边忍不住回头看她,到了还是没能按捺住心里的好奇,悄声问了出来:“我能不能摸一摸你身上的衣裳?”
说完,又赶紧道:“如果你觉得冒犯的话,那就算了。”
那妇人笑道:“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说着,伸臂到她面前去。
乔翎最先注意到了她的手,肌肤平滑,稍有点粗糙,手背的皮肤也好,指甲也好,都与活人无异。
她道了声“谢谢”,试探着伸手去摸那纸妇人的衣袖——也是寻常衣料的触感。
她大觉新鲜,当下道:“真的就是衣裳的感觉哎!”
那纸妇人捂嘴笑道:“太太,这本来就是我专程去买的衣裳啊!”
乔翎循着那扇门出去,那掌柜与奉水妇人却都留在了店里,以备接待新的来客。
身后的帘子放下,映入眼帘的是木质的廊道。
彼时已经是初冬,院里百草枯萎,但也仍旧能够看出是个很条理的地方。
院子左边是两条长蛇状的隆起土丘,乔翎知道这是帝国北部会有的寒冬腊月用以储存白菜和萝卜等耐寒菜蔬的地窟。
右边则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上边搭了遮雨的棚子。
棚架底下是一从蜷缩着的葡萄根,墙角边上是因时节而暂且灰冷了的月季。
两个身量结实的木匠正在院子里锯木头,旁边还有几个年轻学徒在帮着打下手,看乔翎过来,头也没抬,仍旧各忙各的。
乔翎目光不住地在他们身上流连,就此一路向前,终于在后院处寻到了李九娘。
说起来,这其实才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李九娘坐在一条旧条凳上,左手执笔,右手托着盛放金漆的瓷碗,面前是斜竖起来的棺材板,后边有个身量魁梧的青年正稳稳地替她托扶住那扇黑沉沉的木板。
浓黑色的木板上是绘制了大半的凤鸟纹路,羽翼鲜明,光彩耀眼。
李九娘约莫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身量不高,容貌秀丽,倒是有些像方才见到的纸妇人……
乔翎心想:是她把自己的面容给予了几分给那个纸妇人,还是说那纸妇人其实是她根据对自己母亲的印象制造出来的?
虽然她生而丧母,但她的父亲总会同女儿提起妻子容貌的,再看李九娘这手画画的功夫,对比她过往的经历,想必也是家学渊源。
乔翎心有思忖,那边李九娘已经先自告罪:“待客不周,还请乔太太见谅,我这儿马上就好了……”
乔翎全然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反而对自己进店之后的见闻很感兴趣:“店里面所有的人,都是你做的吗?他们居然有神志!”
相较于世俗之人,乔翎在此一道也算是见多识广了,见过的能人异士更是数不胜数。
有人捏个泥人出来,吹一口气,就能说话。
有人画个美人儿出来,那美人儿也能短暂地出现在现世当中。
但是这样的人要么有着师门传承,要么是家族渊源,如李九娘这样无门无派的野路子,是极其难得的。
叫做出来的纸人干活儿,其实还算是寻常,可是外边两个纸人都有神志,能如人一般思考——简直是神乎其技!
李九娘朝她微微一笑。
乔翎这才发现,她其实也有两个梨涡。
“这也算是我们家祖传的手艺了,就是这个命吧。”
她提笔蘸了金漆,一边描画,一边道:“我先前不是同乔太太说过吗,我是个棺生的不祥之人,有些诡异的本领附身,也不奇怪。”
“我娘亡故之后,左邻右舍都觉得我们家发生的事情晦气,生意也少了,我阿耶带着我远走他乡,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再在异乡操持起了祖传的买卖。”
“他其实是不想叫我学这些的,从来也不肯教我,觉得女孩家学了这些,来日不好找婆家,会被人嫌弃,可我好像天生就适合这一行,只是在旁边看了几回,也就会了。”
“我三岁那年,就会用纸钱扎兔子了,扎完之后它就会动会跑,我那时候还不明白,很高兴地叫我阿耶来看……”
乔翎默然几瞬后,道:“你阿耶吓坏了吧?”
李九娘继续着自己的绘制。
虽然在说话,但是她的手仍旧很稳:“是啊,我阿耶看见之后,关上门狠打了我一顿。”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而是忧心还怕,我那时候太小了,只有挨打,才能让我长记性,他说,不许我再碰这些东西了……”
乔翎在她旁边坐下,问:“后来呢?”
李九娘说:“我小时候很听话的,我阿耶说不许我碰,我就没再碰了,可是后来阿耶带我回京祭拜我阿娘的时候去了,我不去操持这一行,怎么养活自己呢?”
乔翎有点能明白她对于劳子厚的报恩了。
论迹不论心,那时候,劳子厚的确帮到了她。
这时候,李九娘却忽的转变了话茬:“其实也要谢谢乔太太,没叫我到死都活得稀里糊涂。”
谢我?
乔翎有些茫然:“这,从何说起?”
碗里的金漆所剩不多,稍有些干了,李九娘往里边加了点什么,徐徐搅动几下,这才继续描绘的动作:“听了您的话,往中朝去了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并不是被什么鬼神附了体,而是极其罕见的纯阴之体……”
说到这儿,她短暂地流露出一点思索的神情,继而轻笑着点了点头:“对,那位学士是这么说的。”
纯阴之体!
乔翎小小地抽了一口冷气!
李九娘继续道:“他们很吃惊呢,说即便是在高皇帝时候,这种体质的女子也是凤毛麟角,没想到湮灭记之后,居然还能遇见。”
乔翎问:“他们没有告诉你,之后该当如何修行吗?”
李九娘又蘸了一下金漆,这才说:“那位中朝学士说,当世最能助我修行的地方并非神都,而是据此有数千里之遥的小酆都,如果我愿意去的话,中朝可以代为安排……”
小酆都?
乔翎听得心头一跳,宁国公府世代戍守的小酆都?!
她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听见这个地名!
她忍不住问:“你答应了吗?”
李九娘落下了最后一笔:“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