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门那人是个游医, 自称“青囊客”,偶然游历至此。
他让阮柒将李半初放在床上,给他探诊, 先是扒开眼皮查看瞳孔,又在颈项、手脚、心口摸了摸, 最后搭上他手腕进行诊脉,显然是名专业大夫。
道门十一宗当中,药宗、太素宗、灵枢宗, 三个擅长医术的宗门, 灭门的灭门, 散宗的散宗, 无一幸存。
这三宗有不少弟子散落各处,成为游医。
青囊客也是其中之一。
“这失温症,不但不能急于泡澡, 连一口热水都不能喝。否则浑身经脉舒展, 冷血回流心脉,会加速脏腑失温。一时不慎,人可能就没了。”
阮柒原先还想叫小二送来一碗滚热的馄饨汤, 听这游医如此一说, 只好作罢。
青囊客又捏捏李半初的袖子,纳闷道:“穿得也不算单薄,怎会患上此症?”
阮柒面上一向不露情绪,瞧不出对这弟子有多少关心, 实际上却从进门时起, 就暗自在袖中攥紧了手。
听这位青囊客提醒, 方才知晓,此症竟如此棘手。
“不能用热水, 传输灵力也无法御寒。现下要怎么办?”
“哦?你还给他传输了灵力?”青囊客摸着下巴沉思片刻,“幸好道长遇上的是不才在下,不然令徒小命不保!”
阮柒脸色微变。
给他传输灵力御寒,倒传出了错处?
“不必自责,遇到这种情况,任谁都会如此行事。只是令徒体质不适合这种方法,效果只会适得其反。”青囊客也不急着解释为什么不适合,而是立刻取出针囊,摊开在床边,“现下,还请道长配合我!我为他施针护住心脉,道长来抽离他身上所有灵力!”
阮柒神色一顿:“现在吗?”
“刻不容缓!”
李半初被青囊客扶坐起来,一针扎进膻中。
阮柒不疑有他,连忙上前将手掌贴在他后心。
随着身体里的灵力一缕缕抽离,脉搏逐渐活络起来。
他照青囊客指示,缓缓引导灵力回流,生怕一时不慎,伤及李半初心脉。
不知多久过去,阮柒额头都沁出汗来。
房中火盆噼啪作响,除此之外,便只有医者施针时的衣料摩擦声。
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好像回到数日前给李无疏疗伤的时候,那时白术也是请他协助,将李无疏体内残余的灵力引回。
掌下冰凉的身躯触感熟悉,蝴蝶骨的边缘在少年单薄的后背撇出无比缱绻的弧度,令他回想起自己曾以各种方式,描摹那处。
阮柒一时陷入恍惚。
“……道长,”青囊客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道长?灵力清空就好了。”
他方觉自己失神许久。
“这就好了?”他摸了摸李半初冰凉的手背,“他现在还是浑身冰冷。”
“失温症是这样,需要慢慢回温,不能操之过急。最好是……最好是以体温为他暖身……”
这意思,不就是要有人自愿用自己的体温帮他取暖?
“这个就恕在下爱莫能助了……”青囊客清了清嗓子,给阮柒出了个馊主意,“道长若有不便,就……上山抓两只狐貍?”
“……”
阮柒的沉默让他后悔说出这个馊主意。
“……可以抓公的。”他出了个更馊的主意。
“大夫莫与我说笑,若是寻常猫儿狗儿,抱着取暖无妨,这附近的狐貍多少带有天心狐族血统,是具有灵智的妖狐。”
青囊客哂笑两下,掀开随身携带的行囊,翻出来一只药瓶:“这是千年参丹,每半个时辰喂他服用一粒,四个时辰后再喂他一碗热姜汤暖身。手脚温度恢复如常人,才可泡热水澡。”
他在桌上放下参丹,又嘱咐道:“道长切莫再给他传输灵力。天心宗为天下极阴之地,而他功体属阳,在此地功体受克,体内一旦有灵力流转,反而会冻住。就好比在这冰天雪地中,纵使是一盆滚热的水,也会泼水成冰。”
“功体属阳?”阮柒从中捕捉到关键。
一个身无修为灵力微薄,连入门都难的弟子,怎会功体属阳?
“没错。据在下所知,太微宗与天心宗地气呈阴阳两极之势,彼此相克。令徒所修,应是太微宗阳性心法,一般来说,修为愈高,受克愈甚……只是他修为似乎不高,不知为何反应如此严重。”青囊客似乎也很纳闷。
阮柒不再追问什么,点头道:“我明白了。”
青囊客也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看了眼一昏一醒的师徒二人,十分识趣地告辞了:“那在下不便多留。这天寒地冻,道长做主让客栈收留众人,慷慨大义,诊金就不必了。”
他收拾东西,丝滑地离开这间客房,更为他们关上了门。
砰地一声,房间内只剩下阮柒和李半初两人。
阮柒坐到床边,犹豫地伸手。
这是整个客栈炉火烧得最旺的客房,整个房间被炉火暖和无比,令人脸上发烫,却有人手指在微微发抖。
他顺着被子探进李半初领口,又往下一划,指尖略一施法,轻而易举解开了腰带。
少年腰肢韧似杨柳,轻轻一揽就倒入怀中。
阮柒让他整个躯干贴到自己胸口,以便取暖。按住后心的手掌僵硬停留,许久之后才缓和下来,开始顺着他脊背的线条描摹那对蝴蝶骨的形状。
熟悉的骨相,熟悉的肌肤触感,熟悉的气味,更兼熟悉的相貌声音……如果这都是巧合,那他暧昧不明若即若离的态度又是因为什么?
阮柒又意外摸到对方从不离身的玉符。
那玉符温度正和李半初体温相同,仿佛他怀里抱着的,正是一尊相同玉料雕刻而出的身体。
玉符上刻着这名身世漂泊的弟子的名字。
“李、半、初……”他若有所思地念出上面的字。
有不少多事之人曾问阮柒,是否卜算过李无疏的未来。
他不是没有想过,但他不敢。
命愈算愈薄。
李无疏这一生轻如鸿毛的命数还经得起几多磋磨?
其实这背后,更多是害怕——他怕算不出未来……直到那天,他算到李半初的出现。
一切忽然有了转机。
李半初睡得很不安稳,不时哆嗦一阵,像只与母亲走散熬不过冬天的小动物。
被子再厚也只是保暖,不能自行产生温度,而面前的躯干却能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
他的身体凉得像抛入雪中的玉,皮肤因为僵冷隐约颤抖。他依着本能贴过去,把脸在阮柒肩窝里。
阮柒浑身僵硬,被挤到床头,退无可退。
少年大概是冻迷糊了,嘴里不断发出模糊的字句。
纵使阮柒耳力极好,也听不清说的什么。
他耐心地揉搓他后脑的头发,只听他无意识地抽了抽鼻子,万分委屈地喊了个名字。
“阮柒……”
“……”
李半初一个劲往那温暖的怀抱里钻,脸贴在他肩窝,双手死死抱住面前的腰背。
是实实在在的触感,并非对面不识,也没有穿身而过,他真正触摸到了他。他如此急切,如此渴望。
他的挂念是遗落人间之外的月光,不被看见不被听到,孤独挥洒,徒然照耀。
“阮柒……阮柒……阮柒……”
他在温暖的梦里,在阮柒怀里一遍遍喊他的名字,就这样委屈而怨怼地喊他的名字。那无数个没能被听到的呼喊,他要在这一刻喊个够。
“无疏。”
低柔的回应落在他耳畔。他在睡梦里一个激灵,悄然止住了声息。
不知是什么样的恐惧,让他连在睡梦里,都不敢回应自己的名字。
这之后他安分得像只冬瓜,乖巧地窝在阮柒怀里。透凉的体温逐渐回暖,变得温凉。
李无疏在梦里回到某一年凛冬。
那年他偶然在无心苑的院子里,透过窗户瞧见阮柒独自饮醉了酒。
窗外疏影横斜,万物寂寥,枯败草木叫风卷得零落,被春天所遗忘。时光永不停歇,时光死在那一刻。
他坐在窗台陪伴了半夜,思念如疾。每每李无疏伤神时,天气也来应景。
雪若玉尘,落地无声,在窗外积了足足半尺。
微风拂动案头的绫缎,阮柒顿时酒醒,疾步去为李无疏添衣。
多此一举,真是傻!李无疏习太微宗阳性功法,自可抗寒,何须他去添衣?
他气得十几日没回无心苑。
那之后的梦境逐渐脱离回忆,变幻莫测,一时是亡命天涯,一时是城门立雪,一时是剪灯私语,一时是刀光剑影,光怪陆离……
最后他扑在阮柒怀里,死也不肯松开。
不要再救我了。他说,我欠你的到来世都还不起。
他用力得手指抠进对方后背里,与自己的血肉融为一体,他伏倒在阮柒面前,像敬献肉身的祭祀。神无喜无悲,对一切沉默以对。他却痛快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