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疏深吸一口气, 深秋的空气干燥透寒,令人头脑酸胀。
平芜斋的一切更是混着腐朽陈旧的味道。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蒙着十几年前的旧影。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李无疏忽然想起了李无疏, 那个两次成为孤儿的李无疏——第一次是与俗世父母缘尽,第二次是失去亲传恩师和太微宗上下同门。
他想起了那个与道侣分别又重逢的李无疏。付出了无数代价,换得一个师徒头衔, 一个虚假身份。
碎叶摩擦地面的声音格外荒芜。
天地广阔, 行人孑立。
行人一别, 春山何在?
他在门边抱着膝盖, 把头深深埋进双臂之间。
无怪乎陆辞、司徒衍之流妄图掌控天道。往事故人,令人眷恋如斯。
但他所行,从不是安逸之途。这一路, 万不能回头, 否则迷失前路,亦不可遗忘,否则迷失本心。
碎叶被踩响, 李无疏像被惊到, 猛然抬头。
“怎么坐在这?”阮柒看到夜色下抱成一团的身影,心生怜惜,弯腰摸了摸他的手,“不冷么?”
“你怎么走路没声……”李无疏闻到一点陌生的香味。
“我听见你想见我, 我便来了。”阮柒在他身前半跪下去, 把他拢进怀里, “怎么了?”
凉风吹久了,李无疏感到自己被一股温热包裹。
他这才想起阮柒在他身上留了术法。
——一个普通术法。只要你喊我的名字, 心中想要见我,我就会来见你。
原来是真的。
“我没有想见你。”李无疏垂着头,语调少见地低沉落寞。
“是吗?那就是别人想见我。莫非是我那个傻徒弟半初?”
“师尊,我就是你的傻徒弟。”
说完,李无疏感觉到阮柒无声地笑了起来。
记忆中的阮柒很少笑,昙花初现一样难以捕捉。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亲眼看一看阮柒。
“半初,你可以只做我的傻徒弟,看不见也没关系,修不了因果之术也没关系,断情绝欲,前尘尽忘,都没有关系。在我身边,你不必勉强自己做任何事情。”
李无疏内心触动,把头靠在阮柒肩上,却发觉那陌生的香味就是阮柒身上传来的,有些别扭地撇过头。
“如果你只需要一个傻徒弟。那你为了挽救肉身做的那些,又算什么呢?”
阮柒默然片刻,似在思索。
“半初,人的一生短短数十载,从生至死,追逐权、色、名、利,执念妄想,到死尽化云烟。就像你师父燕赵剑仙自创剑法《删字决》的三式,‘邺城题赋’‘惯作离歌’‘侠名无名’。人生删尽,唯剩此三样,缺一则留憾。我若不为你做点什么,也会留憾。”
李无疏道:“那你为我,是为权色?还是名利?”
阮柒道:“我为你,不止色欲。”
李无疏没想到他的回答如此坦荡,张口结舌,又问:“那你深夜看账,是为权色?还是名利?”
阮柒道:“还债。”
“欠谁的债?是男是女?”
“男。”
“什么样的男子会用茉莉香味的发油?”
阮柒想到净缘那颗锃光瓦亮的脑袋,纳闷了一瞬。然后回过神来:“半初,我错了,我方才去了山下的玉春楼。”
李无疏脸色顿时一阵发青:“你……”
“我是去——”
“你不愿留宿在我房里,却去了玉春楼?!”
李无疏说着,一骨碌站起身,因站得太猛,顿时晕得站不稳脚,伸手一抓,抓到阮柒扶过来的手。
“我再不骗你了,我是去玉春楼收账。”
“真的?”
“……顺便一探司徒衍的身份。”
李无疏沉默。
阮柒道:“你若知道,定要同去。白术说你需静养,所以瞒着你。”
其实李无疏没那么生气,他先前也是,察觉到应惜时造访,想要独自应对,阮柒有事离开,他心里还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