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三月,吐蕃果然又寇河西,崔希逸率兵击破之。绮里一去便无消息,纵然崔希逸派下人手,在整个河西地区搜捕,仍是不得。我给李白写了信,要他小心这个侍女。阿史那盈科被崔希逸寻了由头严查,一时生意萧条,如此发展下去,为另外几家巨贾所吞并,便是不可避免的了。

鄯州都督、知陇右留后杜希望攻破吐蕃新城,在那里设了威戎军,置兵一千戍守。杜希望为代州都督时,曾经汲引崔颢为他军幕中的书记。我趁着一次宴会上见到杜希望,向他探问崔颢的情况,听说崔颢身体甚佳,很觉宽慰。

入夏之后,我从王维处得到消息,李林甫就任河西节度使,萧炅为留后,而崔希逸转任河南尹,之前的河南尹李适之则成了御史大夫。崔希逸既然已调离河西,作为他掌书记的王维自然也要跟着他动身。

我舍不得离开河西,但我已在此勾留一年,也是该走了。我约了个日子与安重璋道别,相约日后在幽州共谋杀死安禄山的计划,便匆匆打包收拾。夕岚看见了,笑道:“我朝官人们大都宦游在外,每一迁转,便要长途跋涉。娘子们打点行李,随夫出行,原是极紧要的。九娘学会了这一套傍身的技巧,是要嫁给哪位官人呢?”我脸上一热,斥她胡说。

按照史书的记载,崔希逸因始终对吐蕃怀愧在心,这次调任后没多久便郁郁而终。这亦是我心中的隐忧——果然,上路之后,崔希逸的身子越来越差,后来甚至不能骑马,只能乘车。

这一日我们到了兰州,在驿馆歇下。驿馆离黄河不远,我就想拉上王维,去看看黄河的风涛——他是蒲州人,黄河经过蒲州,他想亦对黄河甚有感情。然这时崔希逸却派了人来叫我。我微感疑惑,走到前院。

王维也在堂中坐着,我的注意力仍是立即被引到了崔希逸身上:他的精神又差了很多,眼窝深陷,两颊深陷,法令纹也似比前一日深了,全不见了崔氏族人常见的俊美姿貌。我向他行礼时,他正在咳嗽,手中绢帕上染了殷红血迹。我心中不忍,开声劝道:“两国交兵,乃是常事。常侍万万不要自苦了。”

他摇了摇头,将侍女遣了出去,望着窗外不语。我与王维不好说话,只陪着他静听外面的黄河涛声。半晌,崔希逸开口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他未对诗句发表任何评论,然沉痛之意呼之欲出。这与我在敦煌邸店中,以陈涌海的调子高唱此诗时的心境,自又不同。也许伟大的诗篇便是如此,能令不同心境的人,感受到不同的况味。

我这才注意到,崔希逸的头发,已全白了。

他又道:“摩诘,你的母亲,可还好么?”王维面色转肃,长跪道:“劳常侍动问,家母安。”崔希逸道:“你到河西大半年,令堂必定极是挂念。”王维垂眸道:“家母书信中,每每嘱我添衣。”

崔希逸又沉默半日,直到窗外天色转黑,才道:“我听闻令尊去得早,想令堂独自抚育你兄弟姊妹六人,定是辛苦之至。不知令堂可曾为你们兄弟,去求过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