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李林甫开声道:“要我如何,你才肯放过我的儿孙?”

“相公高看我了。凡事要看天子的意思,我能做得了什么。”杨国忠说完,施礼告辞。临出门时,他忽又回头,语气轻快而略带惊诧:“是了,我记得,李邕死时,正好七十岁……咦?相公今年也七十岁了,好巧。”

李林甫闭上了眼,眼角有浑浊的泪水渗出。又过了很久,他挣扎着坐起,举步下地,颤巍巍地走到窗前,用尽力气将窗扇推开。

昭应城虽靠近温泉,地气较暖,然而如今毕竟是十一月了。凛冽寒风陡然吹入室内,带走了室内的药味与老人久病所致的陈腐气息,也吹得他身上单薄的衩衣不住翻卷。李林甫的唇色与脸色在风中变得惨白,他望着窗外,想起的却不是为相十九年来,与朝臣们不停争斗的点点滴滴,而是他为国子司业时的往事。那时他每日与诸生为伴,目中所见,皆是那些骨清年少的容颜,自己也似活泼了许多。

那些少年的读书声,可真好听啊……就像长安城里黄莺的鸣叫,就像终南山泉水的流淌。

这是李林甫在冷风中倒下之前,最后闪过的念头。

——也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念头。

十一月廿四日,宰相李林甫薨。

第78章 倚阑暮色渐难分

路旁桃李,花苞犹嫩,波上芙蕖,细叶未开。长安城正是初春二月,朝堂之上的变动,震撼处却更胜春雷。

李林甫死后未及百日,皇帝便下了制令,削去李林甫的官爵。子孙有官者除名,流岭南及黔中,仅给随身衣及粮食,其余资产,一并抄没。李林甫的近亲及党羽,被株连而遭贬斥者五十余人,无人敢为鸣冤。皇帝命令剖开李林甫的棺椁,将遗体口中所含珠子取出,褫夺他金紫冠服,更以小棺,如庶人礼葬之。皇帝又赐陈希烈爵许国公,杨国忠爵魏国公,以赏其成李林甫之狱。

“他掌权十九年,一旦倾颓,竟如此惨败。果然,权臣身后总凄凉……”王维轻声叹道。

绮疏新晓,篆香渐微。一晌春雨方歇,庭中嫩柳被洗刷得格外鲜绿可爱。我走到窗边,望着树上的枝芽。这鹅黄嫩绿,莺花缭绕,可有多么好?只是有些人,却再也看不见了。

不止李林甫看不见了。那些因他而死的人,却也看不见了。

王维走到我身后,揽住我腰,一时没有说话,但这缱绻的举动,却无端让我生出一种突如其来的惶然。李林甫既死,恨意没了着落,一朝尽去,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空茫。我将手按在王维的手上,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