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老子还活着 席绢 9970 字 4个月前

「你说……秦勉他……战死了?」钱香福冷冷地问着站在她面前的宋二子;她没想到分别两个多月,再度听到秦勉的消息,竟会是他战亡的消息。

她记得这个人,他叫宋二子,是秦勉的手下之一,但总是沉默寡言得近乎孤僻,气质特别阴鸷,让人不会想要亲近,其他军汉也很少找他搭话,看得出来他人缘实在不怎样。

宋二子点点头,说得更清楚道:「上将军亲自写的战报,镇武将军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壮烈犠牲,皇帝陛下特地追封秦将军为正二品辅国大将军,一概抚恤从优,不日就会随着封赏的圣旨送过来。」

「那些虚的都不重要,不必同我说。尸首呢?骨灰呢?他的遗物呢?」钱香福眼睛很干,没有泪;她的语气很冷,不带一点泣音,甚至连呼吸都很沉稳,没有半点错乱。她就这样冷漠地质问,带着一种凶狠冰冷的气息,像是猎食中的母兽,随时会扑上前将猎物撕裂。

「……还没收拢。战士的遗体都得留待军队归来时,再一同护送回来。」宋二子差点被她的目光刺得忍不住要退后几步,但最终还是险险地扛住了!他得承认,秦勉的这个妻子有一双狼的眼睛,任谁对上了这双眼,都会不由自主退避畏怯几分。

他也想退,但他不能退。他今日来还有最重要的目的,而这目的非达成不可。待他确认之后,才能决定要不要将那封手书交出去……

是的,他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从来都是。

「所以,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他死了,对吗?」

「战报上的名字,就是证明。」宋二子平静无波地道,并悄悄朝她走近了半步。

「只是名字写上了死亡名单而已,算得了什么?只有他的尸体放在我面前,我才认!」钱香福哼道:「至于那什么圣旨抚恤的,就别送来了,我不会接的。」

「不管你接不接都改变不了事实。」宋二子又悄进了半步,并缓慢地深呼吸起来,企图让自己嗅到些什么不一样的……

「所谓的事实,可不是你们说了算,我认了才算。」钱香福说完,转身就打算离开,至于送客这种事,她没心情做,更没心情吩咐仆人去做,反正宋二子识相就会自己走。

她动作太快,宋二子眼一花,她人就已经离开屏门,往二门走去了。宋二子心中一急,什么也没有多想,立即快步追上,并一把拉住她手臂,迫使她停下来。

那力道很大,所以一时没防备的钱香福被扯得整个人往后倒,为了不让自己倒进宋二子怀中,钱香福腰力一扭,硬生生往旁边倒去,正好靠上一面墙稳住自己,并很快站好,怒问:

「你做什么?!」质问的同时更踹出一脚。敢非礼姑奶奶,找死!

宋二子纵使身手敏捷,却也没能完全闪过这一踹,左小腿被踹中,痛得他脸面扭曲了下;但这些都无所谓,因为方才那一瞬间的靠近,他终于闻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确实是很淡很淡花香味,以及馒头味做为后味!

而那馒头味,熟悉得令他想哭……

有仇必报的钱香福当然不是踹一脚就结了,她从墙角抽出一根棍子,当头就朝宋二子门面打砸过来。

也幸而宋二子身手好,分神成这样还能躲过这记暴击。无法回手的他只得狼狈地满屋子飞来跳去地闪躲。

「哎!你……冷静一下!听我说,你别冲动——你停下来——」

怎么说都没用,一肚子火气的钱香福完全不手软。

宋二子无奈地发现他现在只有两个选择——立即离开或者挨打后离开。

既然如此,那就,先走吧。

「接着!」在闪身走人时,他探手从胸口内袋掏出一只约莫手掌心大小的物件,抛掷向钱香福,接着往墙上一跳,飞快离开了。

钱香福一手接住那物件,一手将木棍朝宋二子消失的方向丢过去,当然没有打中人,宋二子的身手太敏捷了——果然在秦勉手下混的兵,就没有弱的。

确定人早已跑老远之后,钱香福才将手上拿着的东西举到眼前看。

这是一个手掌心大小的信封袋,以手指撮了撮,微微沙声,她猜里面似乎装着一块布帛。

也没多想,将纸袋拆掉,果然倒出一片折得方正的布帛,而那片有丝眼熟的布帛让钱香福原本冷淡的表情立即为之一变!

泛黄的白棉布上有着点点黑红色血迹,还没将棉布展开,她怦怦乱跳的心就已经预知着这可能会是什么了。

她双手发颤,轻飘飘的一小片布料,突然像有千斤重那样地让她双手几乎抬不起来……

这是,他给她写的信!

这么小的一片布料,能写出来的字不多,可能仅只寥寥几个字。

他会写些什么?

他想告诉她什么?

写的是好的、还是坏的消息?

钱香福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软弱的人,但此刻,她发现自己竟然是个不敢面对现实的软蛋!

从什么时候起,与秦勉有关的事,她就再也坚

强不起来了呢?

她思绪杂乱地瞪着那片布料,眼中不知何时泛上了水光,像是就要凝聚成两道泪水倾崩而下……

双手抖得愈来愈厉害,但即使如此,她最终还是将布帛给展开了。

上头果然就那么几个字,而,仅仅是这样几个字,也够了!

老子没死,还活着!不许改嫁!

眼泪果然崩落得一发不可收拾,将她的眼睛都弄糊了,再也看不了这些珍贵的字。

但没关系,看不到也无所谓,她可以将这些字捧在心口,安下自己的心。

很有用呢,心口竟然就不痛了。

「这字,写得可真丑。」她嘴角扭出一抹嫌弃的笑,低道。

布帛上的字,以炭笔凌乱写就,可以想见当时他是处在怎样紧急的状态,却还是坚持对她报平安……

人不在近旁,却还是能用尽方法卑鄙地撩拨着她的心动,让她从此再也放不下他,再也无法去想象没有他的人生该怎么好好地活下去……

秦勉这个可恶的家伙,让她再也当不成那个只要能吃饱饭,就一辈子心满意足的女人了!

他把她变成了一个傻女人,一个,光捧着他几个丑字贴在心口,就能三天三夜不用吃饭的傻女人。

于是,钱香福开始给秦勉写信。

她觉得不公平,如果她被他弄傻了,那么他也必须妇唱夫随地跟她傻成一块儿!这样,才对得起祖母给他们夫妻绣的床帐上那比翼双飞的美好寓意。

每两三天就写一封,想到就写,几个字也算上一封。纵使暂时寄不出去,但这完全不会打消她写信的热情。

她不知道正统的书信长怎样,也没什么心情去多写什么,毕竟她每封信的中心主旨就一个——

你敢死,我就敢改嫁!一定改嫁!

不管怎样变着花样去写,都是同样威胁的意思。

她觉得这是激励一个男人从尸山血海里爬回来最有力的情书了。

只要他心中有她,他就不敢死。

然后,在秦勉离开的第四个月,钱香福发现自己胖了,在祖母的惊呼声下,她才知道自己身体之所以起变化,并不是因为吃得太饱、太好所致。

她身体里藏了一个美好的秘密。这个秘密日渐将她撑成一颗圆球,就像是喜悦一直在她体内堆积,满满地充盈,让她每天都感觉到轻飘飘得像要飞上天。

她把写给秦勉的信加了编号,从第十九封信开始,她威胁的语句变得更加恶狠狠了——

你要敢死在战场上,我就带着你的家产你的袓产你的孩子改嫁!让他叫别人爹去! 说真的,在写这样的信时,钱香福觉得很遗憾;遗憾于竟然不能亲眼看到秦勉收到这封信时是怎样的表情。

一定很精彩吧?

直到宋二子押着第二波粮草准备出发前往关外的战场时,钱香福手边已经积了四十七封信了,正好交付宋二子送到关外去。

宋二子抽了抽嘴角,想着这个秦勉家的,还真是不客气啊。此次前往战场,他当然帮不少人带了家书以及冬衣,装了满满一车有余,但就没有一个人写这么多信的。

「除了信,没有其它的吗?」转眼就是秋天了,战事可能会拖到来年,宋二子以为钱香福应该会打包厚实冬衣给他带去才对。纵使军方会为战士准备冬衣,但身为军眷,总该要意思一下,为前线的战士送温暖才是吧?

钱香福冷淡道:「他不是死得只剩尸骨了吗?需要什么冬衣?再说我现在胖了,家里的衣料全让我裁衣去了,没他的分!」钱香福穿着宽大的秋衣,整个人看不出身形,但倒是圆润得很明显。

「……」宋二子默默看着钱香福的圆脸,无话可说。

钱香福从怀中拎出一个小包袱,很小一个,大概就两个手掌大一点,交到宋二子手中,说道:

「家里就剩一小块布头,我勉强做了件衣服,你就把这件衣服交给秦勉吧……嗯,就放在他牌位前,我想他的牌位一定穿得下。」

宋二子将小包袱收好,默默转身,这次已经不只是无话可说,更想离她远一点了。这样的妻子……幸好有秦勉这样强壮的汉子消受得了。

真是老天保佑。

但愿秦勉收到信之后,不会被气死……

宋二子从钱香福的态度上可以想见,这厚厚的一迭信里,写的内容肯定与思念、担心、柔情似水什么的无关……

信里的内容当然与那些柔情似水软趴趴的字眼无关,即使在秦勉看来,它们确实是一封封充满「望君早归」意涵的情书没错……

「啪!」又一封信被重重拍在桌面上!

喀叽——

已经被重拍十几次的紫檀木桌子(北王庭帐的战利品),终于出现再也耐不住被无数猛力重槌后的细裂声。

「头儿,您再槌下去,这桌子可就要散架啦!」王勇吞了吞口水,不敢说这张桌子其实被周军师看上眼了,正想着回帝京之后,申请为自己的奖赏带回家珍藏呢!这要

真打裂了,不知道那个向来总是好脾气的周军师会不会朝头儿喷火?

「啪!」王勇才说完呢,已经又飞快看完三封情书(?)的秦勉再度控制不了对眼前这张紫檀木桌的摧残,槌得更用力了。

「头儿,您消停些吧!再槌下去,桌面上的裂痕一定会很明显,周军师一定会看出来的!」他们一点也不想知道一个好脾气的人被逼到发火会是多可怕好不好!王勇惨叫一声,简直恨不得扑到桌上以身替之了。不过,想到头儿的拳头有多硬之后,这想法也只能是想法而已,不敢真上前给人槌。

也许王勇的哀号真的奏效了,几个缩在角落小心观望头儿气色的亲近下属发现,头儿在又拆看了两封信之后,整个人突然就熄火了。

他的发不冲冠了、脸不黑沉了、拳也不槌桌了。他他他……嗯,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傻了!唯一还有点动静的,就是他那双猛然瞪大了一倍的眼睛,大得像是随时要把眼珠子给瞪蹦出来。

纪智众人也跟着瞪大眼,就等着头儿下一步的反应。

等啊等的,等了快有一盏茶的时间,就是没有等到下一步,秦勉整个人就静止在这样的状态,再也没有其它变化了。

「头儿这是怎么了?」

「终于被他媳妇儿气傻了吗?」

「会不会是他媳妇儿跟人跑啦?」

「还是他媳妇儿把他家当都败光了?」

几个人悄声讨论着各种悲惨的可能性,并默默蓄积着同情的眼泪准备挥洒。当然,在挥洒同情的眼泪之前,可得闪远点,别被当成出气筒给揍了,不然那泡眼泪到时就只能留给自己用了……

就在他们窃窃私语得正欢时——

「啊!」秦勉发出一声长啸,这声长啸传得很远,惊得外面的士兵躁动出声,连战马都忍不住跟着扬蹄鸣叫起来。

幸而他们这支先锋小队现在扎营在北蛮极北处,正在驱赶北蛮人朝北走人冰川,秦勉这声洪亮得足以惊天的啸喊,不会传到遥远的军帐大营里,不然秦勉免不了要被上将军以扰乱军中秩序为名给一顿痛打。

「头、头儿……」王勇众人结结巴巴地叫人,生怕头儿这样的异状是因为被气疯了。

「我要当爹了!」秦勉再度吼出洪亮的长啸。

接着,也不管别人听了有怎样的反应,连忙将剩下还没拆的信——本来没舍得拆太快的,现在哪还管其它,当然是全拆了!疯狂地在每封信的字里行间寻着那些能令他狂喜的字眼。

至于「改嫁」、「叫别人爹」、「卷了家产跟人跑」这些讨厌的字眼,当

然是再也不能引发他半点火气了!前头十几个拳头真是白槌给那张紫檀木桌了!

秦家有后了!

他心悦的女人给他怀了孩子了!

他将会有一个奶声奶气叫他爹的小娃娃了!

会是个男孩呢?还是女孩?会长得像他呢?还是像她?

满脑子充满喜悦泡泡的秦勉,觉得再也不能理智地待在军营里!

而当他打开放置在所有信封底下的那只小包袱后,更是引爆他所有苦苦压抑着的狂喜,让他再无法忍耐!

那是一件小小的肚兜,甚至不比他两个手掌大,红色底布上绣着金黄色葫芦与鲜绿色藤蔓,绣工略微粗糙,但呈现出的繁盛画面却很震撼人心,让人看了忍不住想要流泪!

原来,喜悦到了极点,是会想流泪的。

不,他受不了了!他必须大吼大叫,他必须奔跑起来,他必须做一些激烈的事来让自己快被喜悦爆掉的身体有个倾泻的出口,不然他怕是就要泪流满面了!

所以他将那件肚兜小心地揣进怀里安置好,就放在离胸口最近的地方,然后抓起武器架上的一柄九曲枪,舞了个枪花,扬声道:

「走!打北蛮残兵去!今日定要将他们赶入冰川,赶得远远的,让他们再也找不到回草原的路!」

一呼百应。所有原本正在忙别的事的士兵们提起武器、跨上战马,即刻整装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