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一怔,他想到了每天从母亲帐中出来的男人们,还有母亲身上永远也好不了的伤口。泪水在他眼中打转,他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女奴望着他的背影,像被抽干了全身的气力。她被人拖曳拉上战场,就如十二年前她在战场上被人掳回来的情形一样。
她看到,身边身形佝偻的汉子,华发早生的妇人,相互搀扶着,激动地奔向汉人的军阵。他们嚎啕大哭道:“快救我回去,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他们跑得是那么快,就像在两腋下生出了翅膀,眼中的泪水也在风中飘散。他们的嘴角已经浮现了笑容,好像看到了在另一方,他们的亲人正同样朝他们奔来。接着,他们就听见了一声巨响。他们惊讶地睁大眼睛,火焰在他们眼前炸开,绚丽如除夕时象征团圆的烟火。他们甚至来不及多想,就在剧痛中陷入了永恒的黑暗。女奴同样也倒下了,辚辚的战车将她的身体碾烂,她唯一的念头是,幸好、幸好他没有跟来……
嘎鲁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队人在他面前奔出去,霎时间被击中、哀叫、倒下,然后被踏成肉泥。他目眦欲裂,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回到了母亲当着他的面,亲手杀死父亲的那天。
李越骗了他,她告诉他,父母本应该是相亲相爱的,他本应是在父母之爱下长大。他们之所以互相残杀,都是因为这场战争,只要战争结束了,他就不会是没人要的孽种,鞑靼的亲人会接纳他,程家的亲族也会感谢他。就是这么一套谎话,几句甜言蜜语,他就信了,因为他实在是被嫌弃太久了,只要能被接受,他愿意付出一切努力。
他以为他在为天所弃后,终于被人所救赎,可谁知这只是李越的一场的骗局而已。他以为是在为鞑靼带来和平,实际却是将整个汗廷带进深渊。他以为是在奔向天穹,实际却是在坠入,更深更深的地底。乌鲁斯死了,嘎齐额吉为了报复,也是为了榨干他的最后价值,想让他杀了李越的同伴。他无能为力,于是他选择替图鲁引开追兵。他想为图鲁而死,也算是赎了自己的罪孽。可没想到到头来,图鲁死了,他的头颅悬挂在战车上,而他自己却还活着。他还活着做什么?
枪炮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而他身后的催促也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急切。
“你到底是不是人啊,我们会这样全都是被你害的!”
“大汗都是因为你死的!”
“还有济农,也是被他骗到右翼害死的!”
“你他妈的,平时像炮仗一样,到了关键时候,怎么像哑巴一样?”
“他的心肝都烂了,说不定他就等着这一天,等着看我们全部都死,好为他那个死额布报仇。”
“当时就应该把他和那个汉人狗一齐宰了,也不会有今天的事!”
嘎鲁霍然转过身,他们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他的妹妹色厉内荏道:“看什么看,丑八怪,你要是真有良心,就去拦住他们!”
嘎鲁缓缓绽开一个笑容,如清晨的阳光一样澄澈,他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