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眼一横,不应他,却是瞪向仆役:“你家大娘子呢?大郎发酒疯,大娘子就坐视不管吗?”
“是是。”仆役喏喏。
半晌后, 请来的却是急匆匆赶来的张氏。
“大郎还不快回去安寝?杵在这等着你老子发火么?”张氏立定喝道。
徐璠却不依,仍横眉冷对:“爹一辈子忍让惯了, 先前被严嵩骇得发不出脾气, 如今好容易翻了身,遇上高拱这等气势凌人还是一味退避,这朝中谁还当爹是阁老重臣?他高拱还是爹举荐入的阁,倒端了副首辅做派,真是反了!”
张氏不知事情来龙去脉,于是悄声问身旁一语不发的徐阿四,后者见是主母问起,犹豫了会儿方才道出缘由:起因是今日内阁因为黄河水患议论对策,高拱意见与徐阶相佐,李春芳等辈素来应和徐阶, 他要往东李决不会往西, 奈何这高拱是个刺儿头, 硬是和老前辈杠上了,非要争个高低之分。
徐阶平日素来谦和待下, 面对高拱争强好胜也未多言语, 甚至一切皆顺其意。
然阁中谁不议论高拱性情急躁,以下犯上, 这徐阁老也是温文惯了,面对如此冒犯不敬也能忍耐得住。
话传进徐璠耳朵里,做儿子的自然替爹不忿,平日里最是寡言少语的稳重性子,现下也忍不住要替徐阶打抱不平。
“朝中谁不替爹委屈?谁瞧得上高拱那狂妄之态!那张居正竟还与这忘恩负义之辈交好!他也不看看自己老师是谁,真是忘了本了!”徐璠一气之下,竟牵连至与此事毫无干系的人身上来。
张氏眉头一皱,厉声道:“还不快把你的嘴闭上!来人,扶大郎下去歇着。”
候着徐璠被几个小厮半推半拽地拖走,张氏方覆上愁容,走至低头沉思不语的徐阶身边,蹙眉道:“老爷当真没有法子么?我想着这般任由那高拱占尽上风也不好,再怎么说老爷也是首辅之尊,若无威严,臣下怎生信服你?”
徐阶以指揉捏眉心,显然也是头痛至极:“我何尝不知?起初推荐高拱入阁也是看中其确实有才干,且原先待我还算恭敬,我想着自己是无心志担当大明中兴的重任了,且看他或许能挑起。怎知此人一入阁即这般情态,教我如何能料到?方今后悔也是来不及了,我若不退让半步,只怕他愈发得寸进尺。“
张氏亦叹气:“老爷难处我也明白,内阁里有他在,只怕你是难顺心了。”
“罢了罢了。”徐阶长吁一声,复又躺回榻上,疲倦闭目,“我将近七十的人了,还能坐几天首辅的位置?这天下终归是他们的,我如今忝居一日是一日,等哪天上疏乞休,这副老骨头若是能终老在松江,也是我徐阶的福气。”
张氏伤感,望着这一家之主白须横生,斜斜倚在颈侧,心内无端涌起一阵酸楚。
“夫君年轻时何等志向,如今却只盼着能乞骸骨回乡,当年可曾想到有今日?”她悠悠感慨,“这朝堂啊,真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何年何月是个头呢。”
“只要有人在一日,就莫想着猜到明日还能否卧在这张榻上。”徐阶透过窗户纸遥看月夜清辉,那浅淡银色悄然撒在面颊褶痕之间,“人心都易变,能坚守的有几个?我大明朝哪里还有圣人。”
裕王府内,宣城公主朱素媜正与顾清稚同逗小皇孙玩。
“侄儿越长越发伶俐了。”朱素媜捏着朱翊钧柔嫩小脸,哪管他不满地反抗扑腾,“还好生得不像我兄长整日愁眉苦脸的,倒更像李嫂嫂呢,是个漂亮孩子。”
“钧儿,叫姑母。”李氏抱着儿子,示意他喊人。
朱翊钧不认得这陌生面庞,只圆瞪大眼盯着她看,小嘴却不肯张,硬是倔强地不愿喊人。
“噢哟,还有脾气!”公主大乐,“小小年纪就知道甩人脸色瞧了,长大了还得了?”
“还有这位,钧儿师娘会唤了吗?”李氏又指向顾清稚。
清稚大惊,嘴角挂上惶恐,拦道:“使不得!我担当不起皇孙如此称呼。”
不想这回,朱翊钧竟是口齿清晰,张开小嘴,真真切切地喊了声:“师,师……娘。”
“皇孙都这么叫了,七娘就受着罢。”朱素媜掩唇笑道,又捏了把朱翊钧的脸,“这小子自幼就胳膊肘往外拐,连他亲姑母也不认,却独独认你。”
李氏亦笑:“皇孙虽然小,但也知道谁待他好,他就和谁亲。他自出生起大病小恙都是顾大夫帮着照看,这些不独我们记在心里,皇孙也都晓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