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桓元看上去仍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可荆、江二州的邸报却告诉郗归,他绝不会像表现出来的这般无害。
既然如此,此时此刻,他表现得这样乖巧,又是想藉此来获取什么呢?
雨声潺潺,桓元轻笑了声,并未答话,只是在郗归下船之后,静静地走在她身侧落后半步的位置。
“姑姑,你还记得吗?”直到走到车前,桓元才缓缓开口,言语之间,颇有几分追思之味,“从前荆州也有这样清凉的大雨,那时您还曾带着我,在沁芳阁的阑干旁,一道听落雨的声音。”
郗归轻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小儿游戏罢了。”
“姑姑觉得那不过是游戏,可对我而言,却是难得的轻快回忆。”桓元专注地看着郗归的眼睛,“从小到大,人人都催我力求上进,我总要竭尽所能地去读书,去练武,去博取父亲的欢心。从来没有人对我说,来,我们停下来,一道听一听落雨的声音。”
淋淋的雨声打在车边,打在油纸伞上,仿佛隔绝了尘世间的一切算计、一切污秽。
可仿佛终究只是仿佛,俗世之人,长久地婴于尘网之中,又怎么可能没有算计、不染尘埃?
郗归轻轻叹了口气:“子皙,聪明人之间不用绕圈子,我们直接说正事,好吗?”
桓元无辜地眨了眨眼,眸中似乎满是深情:“可是姑姑,这对我而言,就是很重要的事啊。”
郗归无奈地笑了。
对于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她难免会多几分耐心和容忍。
可这并不代表,她会纵容桓元用这种离谱甚至下作的方式来冒犯她。
郗归正色看向桓元,语气重了几分:“我说了,子皙,我们直接谈正事,好吗?”
桓元还想再说,郗归却直接开口,彻底粉碎了他还未完全施展出来的巧言令色:“北秦军队已然占领襄阳,荆州军多次反攻,却始终久攻不下。子皙,这种时候,你来徐州,竟是为了跟我说这些话吗?”
郗归的语气愈发清冷:“先是益州,后是襄阳,国土寸寸而失,下一处又该轮到哪里?‘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6,距离中朝灭吴之战才过去了多少年?子皙,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姑姑,我当然知道。”桓元微昂起头,神色间满是少年人的傲气,却并不令人过分生厌,“父亲过世之后,谢瑾百般为难,以至于荆江二州根本无法紧紧拧成一根绳索,更遑论远顾梁、益。梁、益二州本就是江左兵力最弱之处,父亲虽打下了成都,却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守城。也正因此,北秦才能轻易取之。可荆州却不同,如今我已收拢荆江二州军队,北秦若想如王濬那般沿江而下,灭了江左,简直是痴心妄想!”
郗归知道桓元说得有几分道理,荆州有重兵屯守,下游北府军又越战越勇,如此情形之下,北秦势必无法轻易南攻。符石若想行动,非得筹备一场大战不可。
不过,即便如此,一个铁一般坚固的事实仍然摆在眼前,不容任何人忽视:“可是子皙,荆江如此重兵,为何却还是夺不回襄阳呢?”
桓元深深看了郗归一眼,没有作答。
郗归瞥他一眼,冷声说道:“襄阳是荆州的北大门,北秦据之,便可伺机南下;江左失之,则失西线北伐之径。如是种种,你可曾想过?”
“我自然想过!”桓元理直气壮地辩道,“但符石占据北方和梁、益二州,大军从长安、鲁阳关等地出发,水陆并进,多路齐攻,襄阳根本守无可守!我虽派兵去夺,可苻秦大军也在源源不断地增援。如此情形之下,我又如何能取胜?襄阳是我父亲深深看重的地方,我怎么可能不想夺回?可若将荆、江二州的兵马都战死在襄阳,那他日北秦南下,我又要以何抵挡?”
桓元言之凿凿,可郗归却很清楚,这种种外因,根本不是桓元拿不下襄阳的全部理由:“桓大司马于梁、益二州行德政,巴蜀之人深为感念,三番五次起兵反抗北秦;荆、江二州守军多为襄阳流民,襄阳沦陷,军中不可能不想收复失地。如此形势,可巴蜀、襄阳却仍在敌手。说来说去,苻秦之强大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可你桓氏不欲独自对上北秦大军、想要移阻江南,不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