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朱肖不解地问道,“有志向、有野心,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朱杭苦笑着摇了摇头:“二郎野心太重,可又没有相应的能力,只知道以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却没有大局观,根本看不长远。他被欲望蒙蔽了双眼,以至于自视甚高而又短视可笑,根本不如你父亲忠厚可靠。”
他摸了摸朱肖的发顶,悔恨地说道:“我也有错。我自认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轻视二郎的能力,认为他即便不甘,也只能暗中下些无足轻重的小绊子,根本翻不出什么风浪。谁曾想,就是这轻视害了你父亲的性命,也毁了咱们家的前途。”
朱肖难过地看着朱杭:“祖父,您不要伤心,这并非您的过错。”
朱杭强笑着说道:“好孩子,我不伤心。我已到了这个年纪,本来就没有几年好活,无所谓伤不伤心,难不难过,但你还小,还有数十年的光阴要过,所以一定要记住:是二郎害了你的父亲,害了咱们朱氏,往后的日子里,你要好好读书,好好修行,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万万不能像他那样,被不甘与怨恨蒙蔽双眼,以至于最终害人害己。阿肖,人生如棋,你一定要记得,走一步,看三步,不要冲动,不要出头。”
这一连串的叮嘱,让朱肖心中莫名感到不安。
他心乱如麻,可却又说不出缘由,只能重重点头,对着朱杭保证:“祖父,您说的我都记下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听您的话,做一个正直聪明、目光长远的人。”
“好孩子。”朱杭欣慰地笑了,侧身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祖父老了,恐怕陪不了你多久。徐州府学是个好地方,祖父待会会向郗氏女郎求情,请她同意你带着弟妹们去徐州求学。等到了那里,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学成之后报效郗氏,重振吴兴朱氏的门楣。”
朱肖听了这话,并未立时答应下来。
他认真地看向朱杭:“祖父,俗语有云,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就算阿耶是死于二叔之手,可也与北府军的入城脱不了干系。我怎能罔顾此事,去报效郗氏呢?”
“傻孩子,你往后就会知道,与家族的未来相比,个人的恩怨情仇,都算不得什么。嵇康以言论放荡、非毁典谟,为司马氏所杀,可其子嵇绍,却做了惠帝的侍中,甚至于八王之乱中拼死保护惠帝,最终为乱军射杀。”
朱杭叹息着说道:“若如你所说,司马氏乃是嵇绍的杀父仇人,他又如何能仕于司马氏,为司马氏而死呢?”
朱肖曾在史书中看到过这个故事,此时听到朱杭的问题,自然地引了山公当日劝解嵇绍的话作为回答:“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1
牛车已然停下,可朱杭却并未急着下车。
“是啊,日中则昃,月盈则食,这本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大道。天地与四季,尚且随着时间而有盈虚盛衰的变化,更何况是人的出处进退呢?孩子,人生在世,固然要坚守本心,可也要与时屈伸,万不可因一人一事而生了执念啊。”
朱肖在脱口而出山涛那句话的瞬间,便因自己言语间的前后矛盾而生了愧意,此时更是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连连向朱杭保证:“祖父,我记住了,我一定不会像二叔那般,为了心中的执念害人害己。我会好生教导弟弟妹妹,与他们一道长大成才,效忠郗氏,光耀门楣。”
朱杭欣慰地点了点头,带着朱肖下了牛车,准备踏入北府军位于城外的大营。
暴雨之后的土地极为松软泥泞,可营地之内多是武人,在他们眼里,再泥泞不堪的土地,多走几次,也便能踩得严实,他们并不在意弄脏腿脚,也便并未在所有地方都用木板、石块等物铺设临时道路。
前几日的动乱中,世族给北府军带来了极大的伤亡,将士们心里存着气,因而故意将朱杭的牛车引到了一处泥泞之地。
朱杭冷不丁踩在这般的土地上,鞋袜瞬间便被弄脏。
一旁的将士笑着递来两根树枝,看似真诚地道歉:“还请您见谅,军中都是粗人,没来得及铺设道路,真是抱歉。”
朱杭心中自然不会不气,只是纵然气愤,又能有什么办法,本是朱氏做错了事,如今作为战败的罪人,又有什么资格与之争论?
于是他笑着接过了树枝,连说了两声不碍事,又将一根树枝递给朱肖:“阿肖,你看这满地的泥泞,心中有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