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红伞……我要十一把的。”
对方忽然不接话了,冥医心里没底,边避开脚下的伞边说:“我想留一把娶媳妇儿的时候说媒用,”他有些不好意思,“人都说说媒带一把百花镇的好伞,这媒十有八九都能成。我还不知道下一回要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呢,不如就搭师妹的顺风车,一起买了。”
默苍离从架子前抬起头。这个来买伞的小伙子背对着他,人在伞堆里找不着北地瞎转悠,他朝前方喊话:“小师傅不说话就是应下了?”
彼时不知姓名,他就喊他小师傅。那边还是无话,冥医心里发虚:“行不行小师傅倒是给个话。”
“没有人说媒用红伞的,”默苍离开口说,“伞面得画杏花。”
“为什么?”冥医循声回头,正看到默苍离从伞堆里站起来,手里捏着刚裱好的一支半成品,他挽着袖子,迎光转着伞柄,人横平竖直,干净利索,说话没有安城的口音但蓄着安城湿润的水汽,他看起来体面周正,不像个匠人。起风了,稀薄的暮色、桐油、还有一些别的什么特别的香味兜头而来。
“听过因何而得偶有幸不需媒吗,”默苍离跨出内厅的大门同他说,“杏能带来好姻缘。”
冥医心里一怔,愣愣瞧他,那是云淡风轻的第一面。原本攒了些道理要同他掰扯,此时又茶壶里煮饺子,什么也倒不出了。会走走过不影,会说说不过理,要是碰上不需要道理的,这些都不作数了。真的是人看一张脸,货卖一张皮,人好看些是占便宜的。
冥医那时看到他,满心想的竟是他和师妹很相配,大概都是好看的人,门也当户也对。
交钱时默苍离才同他说单独定制,价钱双倍,你这把也同样。冥医顷刻推翻了之前的想法,只觉此人可恶至极,无奸不商是不分面相好赖的,他是信了邪才会觉得这人好……
然而那是他所听过的关于杏花最浪漫的一种解释。师父和他说董奉种杏的故事,董奉治病不收钱,每痊愈者栽杏三五棵,不久成林十万,方叫“杏林春暖”。
又说“一汀烟雨杏花寒”,杏花上接三分天寒下看人间春暖,是能吃苦享福的命。
那是民国二十一年,四十年后的安城家家户户兴布伞,钢筋骨架黑布伞面,沉重地撑满风雨萧条的每个角落,窗外风吹雨打,窗里隔岸无声。那时的他们早就离开百花深处,年迈体衰,背井离乡,记忆跟着身体一起衰退,早就忘了曾经渠水绕宅沟的日子,也没有人再提起百花镇的伞,那些都成了生命里画质浑浊的断层。但他仍能想起来,开在院子里的云,还有默苍离手中还未上画的一支,素白棉纸,浮光掠影,是那些断层里最柔和的空白。
那天的百花镇没有下雨,冥医心里庆幸,老祖宗的话也有不灵的时候。回去时又碰上船上那位老伙计,说做伞要做出名堂不容易,百花深处的老师傅去得早,传艺传到现在这徒弟手上已是穷途末路。好在人虽然年轻但手艺了得,扶稳了百花深处的招牌,谁猜得到他还不到三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