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嬿婉不得不捂住自己的嘴才能咬住哭声,在一片模糊的泪眼里看着进忠的一双眼红的像要滴血,但是他眼里一点儿泪都没有,声音也愈发的冷:“我们终于走到京城的时候,已经下了好几场雪了,从发大水能把畜生泡臭、到冷的呼气出来能掉冰碴子,算算日子,应该走了有半年。我和娘没有御寒的衣裳,只能去扒路上病死冻死的人的衣裳套在身上,偶尔还能扒到零碎几块冷硬的饽饽。娘总是念叨着,到了京城就好了,告了御状就好了,她那时候神志已经不大清楚了,但是怀里还揣着那张状子,她可能是想着不能让爹和哥哥白死,也可能是想着给我挣条出路,我不知道为什么娘一定要告御状,但是她一直说,我就记得了,要告御状,告了御状就好了。我那时候都不知道御状是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憋了好久又吐出来:“后来,终于到了京城的城门口了,可是守城的兵不让进,把我们往外赶,可能是为着防止流民聚集或者形成势力冲撞京畿,城门口也不让停留。那时候连京城外面都没有赈灾的粮店或者周济难民的粥铺,我和娘只能徘徊在周围乞讨,或者继续摸死人身上的吃食。”说着到这儿,他又低下头来,看着哭到只能捂着嘴、用鼻子抽气的卫嬿婉,抽出帕子来给她擦眼泪,轻声说道:“要是那会儿有你这样的贵妃娘娘出来省亲就好了,至少我和娘不至于饿得去偷庙里的供奉,或者去扒人坟前的祭品。你也看出来了,我不信鬼神,我讨厌他们,我和娘都快饿死了,他们还要受人香火,也没见他们保佑爹和哥哥、善良的娘亲。”
他又转了头去看太阳,他这么看着太阳是要被晃瞎的,卫嬿婉想伸出一只手去捂住他的眼,被他握了手,贴到唇上轻轻亲了一下,摇了摇头,继续开口道:“我不会为着过去再哭,为着他们的眼泪我早就哭干了。再后来,我们终于等到了一个京城里的什么贵人出了城门,娘看见车驾就扑上去磕头,举着状子求告,可是因为她冲撞了贵人车驾,还没等挨着贵人马车的边儿就被护卫踹开了,娘本来叫我躲着的,可是他们欺负娘,我就冲上去了。可我太弱小了,被高大的像山一样的护卫压着趴在地上,只能哭喊着找娘,一堆人围着她,我看不见她,等他们退开,我也被放开的时候,我扑到她身边儿,她已经被打得只剩半口气了。她混沌的眼睛直直的死盯着我,我当时被她那样看着,突然害怕的哆嗦,想去拉她的手,她好像终于清醒了一点儿,把怀里紧紧护着的状纸拿到我眼前,当着我的面撕了个粉碎,然后用枯骨一样的手死死的抓着我,只说了一句‘阿仲,活下去’,之后就咽了气,深陷在眼眶里的一对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有个看不下去的老头子上来想把她的眼睛阖上,好几次都没成,只说了声‘造孽’就走了,后来他喊来了一个壮汉,帮着我把娘拖到了不远处的林子里。”
他无意识的紧了紧抱着卫嬿婉的手,陷入回忆的脸上不再是只有木然,他紧紧的皱着眉:“那两个人说,得把娘埋了,不然别人会来扒她的衣裳,我想起来我们也扒过别的死人的衣裳,为了不让别人欺负我娘,我守着娘哭够了,开始挖坑。天太冷了,又落了好几场雪,雪化了又被冻进地里结冰,混了雪水的地被冻得梆硬,一开始那两个人还帮我挖了一会儿,后来天黑了,他们也走了,我自己挖,石头、木棍子、手,我把手捂在地上,捂化一点儿才能挖一点儿。我不知道挖了多久,挖一阵子就把娘拖进去,坑不够深,就把娘拖出来再继续挖,反复了好几次,后来索性只一门心思的挖坑,好像把地府都挖穿了,我又去拖娘,娘噗通一声落进去了,我也被带的落进去了。我趴在身子已经冻硬了的娘身上,心里想着,娘一直都是软软的、暖暖的,怎么这么冷呢?太冷了,我好累、好困,就想跟娘一起睡下去。”
他放开了怀里无意识抱紧的嬿婉,她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哭得浑身都在抖,他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眼睛却仍旧没看她,只是直直的看着前方的虚空:“但是我又想起来娘最后一句话就是叫我活下去,我就又从坑里爬出来了。等我把娘埋好,天已经大亮了,太阳的光就照在林子里,大红色的梅花瓣落下来,像在滴血,我觉得娘应该会喜欢这个地方吧,她再也不用受罪、再也不用哭了,有爹和哥哥在地下守着她,她肯定比活着还得照顾我这个什么都做不了的混小子要过得舒心。”
“再后来,我又浑浑噩噩的自己过了些日子,偷或者骗或者抢,能吃上一口不饿死就行,终于等到流民散了、城门开了,开始有施粥的地方了,我去排着队领吃食,领了几天,就被一个老太监拉住,问我有想要的东西没有。我当时看着他就害怕,听着他尖细又怪异的语调就想躲,可是我想起娘一直念着的告御状,就问他怎么能告御状。他说,进了宫、见着了皇上,才能告御状,我就跟着他进了宫。”
卫嬿婉两只手都捂不严哭声,已经呜咽着哭到打嗝了,进忠说到这儿停了下来,他通红的眼里干涩无神得像是没了魂魄,没什么表情的伸手拿着暖壶倒了一杯茶,喂着卫嬿婉喝了半盏,又拿帕子给她沾着剩的半盏茶水擦了擦脸。
他低着眉眼不看她,轻声问:“你饿吗?要吃点东西吗?”卫嬿婉抽噎着摇头,她什么都吃不下,她只能死死的忍住哭声,眼泪却一直不停的滚落出来,把她的前襟全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