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她知道父亲若地下有知,看到这样的她,一定十分伤心失望……

“以前我认识一个很有意思的异族人,他曾经说,世间的一切,都是因为有了名字,才有了存在。水之所以为水,是因为人们定义它为水,否则在被人们发觉以前,它什么都不是,如果它不能为万物所用,那也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说法固然有它有趣的地方,但这天地何其玄妙,屈屈世人何必自视为天地的主人?水之所以为水,是因为它自然而然地存在,万物皆自在,这是我很喜欢这个名字的原因。

“名字只是一种符号,符号的注记是由世间千千万万的人所给的,一个人有一种注记的方式,千万个人就有千万个注记的方式,但是那完全改变不了事物的本质。”说到这儿,她顿了顿,给明珠倒了一杯茶,“这是一杯拙劣的苦酒,你千万别喝。”

明珠一楞,而后忍不住笑了,拿起茶杯,深深地吸了一口清香,才慢慢啜饮,甘冽瞬间沁入心脾。

“它是苦酒吗?本质终究不是。无论世人怎么说,甘美的本质仍旧是甘美的,一杯清水就是一杯清水,不会因为千千万万个人说它是黑水而变黑,这才是最重要的,更改了辞汇的定义,也更改不了它的本质,世人所谓清者自清,说到底仍脱不去对“名”的执着。但我想说的是,若因为悠悠众口而扭曲了自己的原貌,岂不是太不值得了?你父亲就是一杯清水,他们骂一千年一万年也不会因此就让他真的变成污水,把你心里那杯甘醇的茶好好保留着吧,起码你保全了自己的心澄澈通透,起码你父亲真正无愧于天地,世人再憎酒苦,终究喝不到它,爱说就让他们去说吧。”

那些恶梦从未间断,而荒芜的大地也从未出现奇迹,他逃了又逃,流浪又流浪,总是忘记自己究竟在追寻着什么,直到梦醒,曙光未至,他再次跌跌撞撞地步出寝宫,仿佛受到某种无名的力量所牵引,在记忆仍未恢复,意识仍未回到这个“现实”之前,便向自在的花园走去,直到见了自在,在她怀里,被茉莉的香气所包围,才终于真正地得到片刻安眠。

后来他便干脆睡在那花园里。自在没说什么,她也察觉,每个夜晚过去,司徒烁的身子便更耗弱几分,到最后,她甚至担心他不知能够撑多久。她虽然明着没说,费尽心思给他看诊下针抓药,但找不出问题的症结也只能治标不治本。最后他说要睡在花园里,她心里明白,也只能那样了。

也许他们两人当中,最在意她毁去的容貌的其实是她自己。然而若不是他,她又有什么好介意的?于是每晚,他们睡在过去在阿古拉山上,原本属于他们俩的榻上,她背对着司徒烁而眠,而司徒烁便干脆自她身后拥着她,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反倒是她总是睁着眼直到大半夜。

本以为这么一来便没事了,直到那天傍晚,司徒烁批完奏章,恍惚间又惊觉自己陷入恶魇之中。

这回,梦境比过去都更真实清晰,至少他记得自己前一刻明明身在书房,也许……这一切根本不是什么梦境!

他又看见那些追杀他的巨大怪物,有着坚硬的、钢铁似的身子,冒着红光的眼,和喷出火焰的大口,他只能再次展开漫无目的的逃亡之路。

然而,他终于明白过去的梦境里,自己所追寻的是什么了。

他想回到她身边。不仅仅是为了躲避恶梦,而是他明白就算天和地都已苍老如斯,世界再也没有奇迹,也仅有一件事对他是最重要的。

时光竟如常流逝,恶魇始终未醒。

日子过了多久了?有一天他终于来到另一座颓圮的陌生城市,焦黑的尸骸早已风化成泥土,断垣残壁尽是他无法拼凑出原貌的巨大建筑,他在一片破碎的钢铁残块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那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已经老得行将就木,难怪他好久之前就必须靠着拐杖来行走,他的身子也已佝偻而颤抖。

究竟过了多久?究竟有些什么被他遗忘了?他已经数不清经过多少个日升日落,在这里,春夏秋冬是没有意义也没有变化的。

但他还是没找到心里遗失的那块,那是支持他走过千山万水的梦啊……

风吹过有着巨大倾倒建筑的城市,发出了巨兽一般的呜咽声,夕阳如血,他没有任何感慨,依然举步维艰却执着地走着,直到巨大的黑影突然笼罩他,他抬起头,惊见那些追着他无数年的怪物——

“咳——”喉咙里有一股腥甜的异样感逼得他呛咳而出,坐在批阅奏章的金丝楠木大桌前,司徒烁恍惚间回过神来,惊见自己手心里淌着一团血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