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长崎作为日本唯一的通商口岸,虽然幕府有禁令,但民众对切支丹没什么偏见。在这种环境中,当长崎民众得知七名唐人切支丹的遭遇时,即便不敢口头声张,在心里还是会同情。

由于被捕唐人未必懂得日语,所以需要有通事参与审问。这些通事大抵是在日唐人的后代。通事一职按等级分作大通事、小通事、实习通事、内通事,审问人犯一般会用小通事或实习通事。审问的消息传到了丸山町,人们无不闻之色变:“你们听说了吗?颍川小通事去做了审问的通译,离开奉行所的时候,那面色就像从地狱走了一遭。”

“你还真别说,吴通事那日也像是被摄走了魂魄一样。”

“林通事到家后,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这些唐人子孙有保留祖上汉家姓氏的,也有改日本姓氏的。即便改姓,他们也会优先选择祖上的家乡名称,例如“颍川”就是河南地名。

阿兰心如刀绞却不敢表露分毫,因为她明白:身为切支丹更该谨慎,一言一行都可能关乎教友的安危。越是在这种特殊时刻,阿兰反倒笑得更爽朗了。一直以来,阿兰身边的弟子、访客对她的印象都是“不拘小节、豪爽英气的巾帼女师傅”,没有人知道在这爽朗的笑容之下,她有多痛苦……

这日,吉井多闻从奉行所归来,嘴里嘀咕着:“明知这些人死期将至,还要尽力救治他们,治好了又能怎么样?再让他们多受些苦吗?如果行医就是这样的职业,我宁愿去做苦力!唉……人在屋檐下呀……”这句自言自语的嘀咕,让阿兰心中绷紧了数日的弦突然断裂。她比谁都清楚自己此刻的表情是何等悲痛。

阿兰对吉井多闻了解不深,只知道他是郎中,来长崎是为了学习兰医。统太郎遭人绑架险些丧命,被偶然路过的吉井搭救。但他丝毫没有避难的自觉,整日毫无顾忌地抛头露面,还拜了一位兰医为师。凑巧这位医者又应招去诊治奄奄一息的唐人切支丹,吉井便借担任助手的机会,混进?牢里。

听吉井聊到七名唐人的惨状,阿兰趁旁人不注意,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面颊,强装开朗地搭话:“吉井老板,干一行爱一行,消极怠工可不成!”

“苦命呀,熬过了这么多折磨,最终还是难逃一死。”吉井伸伸腰,“唉,漂洋过海到异乡谋生,竟落了个惨死他乡的结果……”他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的干劲,想必今日又要告病假了。

还好,他好像没注意到我的脸色……阿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冰凉的面颊。从吉井口中得知七名唐人被处以死刑的那一刻,阿兰只感觉体温被一丝丝地抽走。恐怕只有阿兰知道自己这副开朗的伪装能维持多久。

在大殉教的年代,刑场的栅栏外还有人支持切支丹死囚。但如今支持者都会被当场逮捕,步栅栏中人的后尘。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会来凑处决切支丹的热闹了。

栅栏之外,目睹处决全程的吉井哀叹一声,对身旁的统太郎道:“唉,怎一个惨字啊……”

“远在家乡的家眷若得知至亲这般惨死,不知会做何感想……”统太郎和栅栏中人非亲非故,却心如刀割,只感觉体内那另一半唐人血脉滚滚发烫。

在归途,两人一路无话,脑海之中全是那惨无人道的一幕幕场景。“你发现没有?”吉井忽然打破沉默,“阿兰老板娘也来观刑了。”

“噢?真的?”统太郎略有惊奇。他既没看见阿兰,更没法把自家姐姐和信奉天主教的唐人扯上关系。统太郎转念一想,阿兰虽是女儿家,却生性古道热肠,她也同样有一半唐人的血脉,来给苦命的同胞祈福,也亦无不可。七名唐人在日本无亲无故,有同胞在场送行,也不算走得孤独。统太郎斟酌再三,谨慎答道:“老板娘怕是见这七人无亲无故,心生同情,专程来给他们诵经祈福的。她就是这善良的性子,要不怎会收留我们?”

“祈福?还指望他们能成佛?”吉井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