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鸣苁就是这么荒唐地被他以为能寻到些什么秘法宝物的荒山野鬼吓死的,可是这话说出去几人会信,他以为那人与自己虽只有几月的交情却屡次过命相协,该对他的为人有两分相信,可终究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那日两人咫尺相对的一番诘问与他覆到自己臂上的伤让他痛心,开工哪有回头箭,这山里是他的与王添金的心血,他又回到了这些年本该有的日子,养伤,炼尸,等天地将灾,无所谓心情好坏,当真难受了就席地而坐,对这口与自己一样狼狈的大棺说上几句,只是一切都变了,他从自己曾经的愤懑变作了对一人的谩骂忏悔,而那地底让段沅等人曾经叹为观止的别有洞天,也少了焚香缭绕,他一人在满地的杂乱之中独自过活,睡上了那张在常年锁上的房间之中,一翻身便嘎吱作响的破旧木板床,在蜷缩之中一夜夜地煎熬度日
这种喊不出苦痛的晨光,比着浑身伤痛,苦修入定还要消磨痛苦,他甚至有所动摇,开始回想起了王添金与那一幅幅自己面容的画像愣愣对坐时的神情,不停地被光怪陆离的梦纠缠不清,而那梦里也有一张面孔,有一日他洗漱的时候忽然挥拳而向面前的西洋妆镜
“你以为你是谁?!”他吼得莫名其妙,歇斯底里,慌忙地收拾了一番,在夜幕之时登船远去,一个成日对着腐肉鬼魂的术士落荒而逃,不是因为鬼寻仇债索命,而是有一个影子不知何时投射到了他的心中,化成了一根让人痛痒却拔不出的细刺,刺得他心烦意乱
五月的江南各地总是清雨纷纷,踏着一路碧青的颜色,句容南茅总坛来了一个自称是伏尸七圣王添金的弟子,还持着不少他旧物的俊美道人,茶室之外不少门中弟子偷偷伸头去往,王玖€€并没有半分不自在,他垂眼静坐,即便时而与哪个撞上了眼睛也并没有半分波澜,有人叹自己没见过王添金这位“玉面郎”如何,可他却让自己惊艳不已;也有些看不得他有些阴柔白净的,便拿出了当年自己不知哪里听来的王孙之事啐人嘲讽,说他这副模样该也是个癖好异端的,若非副观主吹胡瞪眼地亲自前来,怕是这些越发火热的闲言碎语就要传进屋中的那双耳朵去
他没能如愿见到王添金留下的最后一密,即便自己还拿出了从卢辉明那得到的段元寿的亲笔信也只换来了这位副观主的摇头
“我与师弟确实应了几位高功的委托,可几位嘱咐,若非祝由、降星观、破衣教弟子以及闾山弟子四位齐来,存于我观之中的遗托便不可见天光”他也没为难,这就有礼步出,只是刚出门就撞上了一双颇有敌意的眼睛,此人虽不与年岁小的弟子那样跟在自己身后蹑手蹑脚地望,可却也不是打量两眼就作罢了去,终于在观门处忍不住问了一嘴送他的堂主
“那是本观的大弟子,王小道长请莫见怪,但凡瞧见能与他比上几分容貌的男子,他都不算和善,即便观主罚了好几回也不长记性”王玖€€苦笑,拱礼告别便逆风往着下山的石板长阶而去,山路之上花香草绿,蝉鸟共鸣,对于他这么个半年多日夜只在漫山荒芜与鬼哭魂叫里凑合度日的人看来恍如隔世
他踩过不知哪日雨水打落的花瓣残叶,在枝叶缝隙漏下的光斑上摊开手掌,苍白单薄,脉络分明得毫无躲藏,忽然想起了在年纪很小的时候有道门中相术大成的长老登门,那个长得如同南极仙翁一般长髯枯白,头秃眼细的老道瞧了好一会儿,又抬眼朝他盯了盯,这才端起茶盏,拖着嗓音咬文嚼字
“掌乱心乱,思虑繁多,心机颇深……”一声自嘲笑出了声音,浅夏暖风和煦,待到他下到山脚,这才察觉到自己那一头凌乱已经沾染了不少红粉之上落下的颜色,一个跟随父亲进山的小女童看他转头,忽然转身扯上父亲的衣角
“爹爹,那边有个花落满身的,不是个姐姐,竟然是个画里仙人那样的哥哥”父亲却觉得她莫名其妙,因为朝着女儿所指的方向回头,哪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姐姐哥哥,分明只有一地不知从哪落来的缤纷颜色
第143章 玲珑音
岭南有花市,广州为花城,花贩载满馨香至,花市惊觉十方客
花市一年开三回,数得六月最是兴隆,那些临着番禺花渡口的茶楼茶档也跟着沾光不少,穿着轻薄却后背浸透的跑堂伙计来不及换身干爽的,迎了这桌送走那个,若是碰上了些操着外地口音来见识这五颜六色芬芳世面的,难免还得将自己独自里那点机灵翻腾出来介绍介绍,这也不知是从那个久远年月起来的规矩,因而不少市中的花商会提前放出些消息到花渡码头的附近,什么价往哪去,没有一桌茶吃饱喝足问不明白的
门上悬铃,有客进出既有叮当,这可比一路对面叫喊嘈杂的茶楼要清净许多,一个正在西洋账房桌前仔细着洋文书本,一身黑白窄袖得很是体面的青年闻铃抬头,他不紧不慢地带笑去迎,并没有大声吆喝有客来到,而是微笑颔首,轻柔去问
“先生,您几位?”这人朝着自己指了指,青年便一手负背一手做请地将他引到了一张爱绿素净的小圆桌前,桌上有一朵刚舒展了几瓣的粉白色月季,一落座,便有点点馨香扑鼻
这个长褂高瘦,白皙得像个涂脂抹粉的小姐模样的人摘了西洋黑墨圆镜,那依旧负手恭敬的应侍刚记下了他要的高€€,转身之间恰好撞倒了不知何时站来身后的一位洋裙女郎
“王玖€€,是你!”这一声惹来了其余客座的偏眼转头,那女郎却毫不尴尬地在这个被他喊得目瞪口呆的男人对面桌下,只是压低了不少嗓门
“快认不得了,还好么?”王玖€€的脸上也露了喜悦,只是他这不紧不慢的低声问来让这个洋装女郎很是失望,她撩拨着油亮的西洋卷发,撇嘴嗔怨道
“为什么你家遭了那么大的遭却不找也不告诉我爹娘,他们很是担心,我上月回国回丰州,本还想上你家看看惠姨的!顺便……看看你如何了”
两人寒暄了些旧事近况,但王玖€€怎会同林与容说真话,王家遭遇几何又可能往哪处去了,想来凭着丰州米粮大商的林家不会全然不知,那他便不用赘述;自己如何,年初本盘算往着云南玉溪去寻寻看当年青月谷那位也进过败西村的现今圣女,怎料自打去年秋起后便反袁南下的那位蔡将军驻扎恰在云南,护国的火炮一开数月,三四月最是不太平得只好作罢,五月去往着句容去也空手而归,他说了,她不懂,也定然无甚兴趣
“我挺好,听闻你在念洋学堂的那里遇到了倾心的人?”林与容其实并不意外他有耳闻,自己母亲与王家夫人是闺房密友,王夫人又是个嘴上热闹的脾气,又时半月内听到的事情会不断地在饭桌茶桌上说予家中的人,自己夫君能忍,对于王玖€€来说却是个折磨,自己从不列颠的伦敦去信家中已与大学同学订婚一事,少说他已经听到耳朵起茧
“是,我先生也是中国人,这回我们一起回国见过两家父母,他今日想在花市买些家乡的花球带去伦敦,现在时局越发的乱,下回再回来……怕说不清得过多久了”
林与容无论盯得再仔细,也终究没从王玖€€眼中瞧出一丝一毫的神伤失落,对坐的人微笑朝她,句句如同当年温和,可她却心中风起波澜,说不出的难受,杯中的醇香还未喝过一半,两声汽笛鸣便到了店外,她只好起身与他告别,转身之后却又回头
“你有心事?惊天动地的那种?”王玖€€被她问得莫名其妙,见他没答,娇花的脸上却再度扬起了嘴角
“那就是有心上人了,你在想人吧!”她没看清他的反应如何便匆匆而出,留下一脸惊愣的王玖€€
两人曾在三五岁时有父母成契的婚约,可就在够了去乡公所立契为实的那年王添金成了家中一员,他给向来名声颇好的熹元堂王家带来了不少污言秽语,也带去了王玖€€本该与众多富贵公子那样,年岁一到便有门当户对,才子佳人的好姻缘,婚退了,王夫人也从此不再与这个本来还和颜以待的自家“三叔”说过半句话……
花市打入门起便是浓香扑鼻满眼缤纷,王玖€€的心思却不在什么香花香草之上,他喝完那杯跟汤药一样苦得舌根发麻的高€€之后便走向了对面茶楼,恰好遇上了一个送客出门的伙计,这就一把拽上了人家的腕子,也没管人家是否乐意,生硬地就将一块小洋纸塞到了他掌心里
“先生,您先问什么?”不仅有来茶楼里问花寻价的叹茶客,不少没有闲功夫的更是在这三街三巷一码头的夏市里耽误不起,他们想快些晓得自己要找的奇花异草在哪处,也得指望着这些多年在此的人精,门边拦人,掏钱问事,这一番动作出来,伙计自然晓得这是个赶日落或者找得花草刁钻无比的主儿了
“就问一个,现在进‘百叶丛’什么规矩?”这伙计的笑在脸上僵住了,片刻之后他吞下了一口唾沫,将王玖€€拉扯到不挡道进出的一侧
“先生,您是家里人有什么顽疾怪病么?广州近年来了不少北地来的好大夫,也有洋大夫,可以试试,这百叶丛……现在进去一趟的铺路钱可是二十个响片啊!”
岭南四市各有独绝,而花市的独绝不仅仅在于其中那些吆喝叫卖的,也与药市一般分作内外两市,只是内市不同于星罗洞还有一处平日里也能寻到门头的,花市内市仅有十家,十家之中的花草皆为世间罕有,奇珍异宝相称,且平日里这十家不做买卖,一年三市仅开门迎客春秋共十日,其余的,即便你有黄金万两也寻不到一家出来收你这买卖的钱,而其中以“百叶丛”最是名声响亮,因为这个档口听闻传了十一代,与大清朝同岁,他们卖的不是什么可以生出美人面或是夜里便会歌唱如莺的这些,而是以炼制神丹妙药,续命生魂一类的这些,更是还有传言百叶丛的老祖宗就是个修丹道或是那医家祝由的得道真人,并非凡胎肉骨一样咽气蹬腿,而是大成悟道,真正地驾鹤直上灵霄去做了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