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桩桩件件都想起,谢衍无声无息地将手中狼毫笔捏断,才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没来由的不快,就像是自家的好孩子被别人带坏一般,难免生出几分敌意来。
“我怎的也意气用事起来。”谢衍叹了口气,才敛起那些许不爽之意,继续往下读。
“……龙隐城所有奴隶,可将奴籍转为军籍,登记为军户,配给饷银、修炼资源与兵器……非战时,屯田开矿,操练军阵。”
谢衍看罢一段,却是掩卷深思。他的墨色长发披散在肩头,白衣松散,平添一段风流,而他唇角若隐若现的微笑,不复平日的高寒冰冷,反倒是带了些赞许的意味。
“不完全依赖萧珩的狼王军,而是选择培养亲兵,同时把大量奴隶从奴籍中解放出来,这一部分的力量若是用好了,龙隐城的实力,还可以往上调两倍、不,十倍都有可能。”
谢衍轻敲着桌面,似在沉吟,自语道:“我可没教过他这一点,全凭直觉么,当真是个好孩子,我倒是后悔把他放走了。”
毕竟仙门没有奴隶,只有魔洲将这个落后的制度维持了数千年。
北渊洲极少数顶端大魔,掌握着大量的修炼资源,而真正负责挖掘魔晶石的,却是这些从来都不被当做人看的奴隶,这是一个异常庞大的阶层,倘若能够释放出他们的活力,谁也不知道能够带来多大的变革。
谢衍笑了,不必看下一行,以他对殷无极的了解,他已经猜到了徒弟会做什么。
“我猜,他会将炼器技术推广开。”他抵着下颌,先是自语一声,然后移开下一行情报,果真写着:“……擢选工匠,绘图纸,建立‘学院’与‘工坊’,一方面培养炼器人才,一方面研究量产魔兵的军备,一方面制作提高开矿效率的工具。”
“仙门的炼器水平,至少领先北渊两个时代,他偏生又学的最好……”
谢衍哪怕只是唤一声“他”,无形之中便有着隐约的想念,圣人早已淡漠七情六欲,却唯有一人,是他过往记忆与情感的开关。
“别崖啊别崖,以你的知识与才能,若是化为炬火,投身于那片万古长夜之中,固然会为许多人照亮前方的道路,但你会经历多少艰难险阻,心中可清楚?”
谢衍轻轻地叹息一声,“有时候,蒙昧者感觉不到痛苦,只觉天生如此。唯有智者,越是清醒,越是格格不入。”
“你当真打算好了,要去向那盘根错节的利益勾连,向数千年来北渊洲根深蒂固的愚钝理念,发起挑战?”
“哪怕举世为敌,哪怕旁人,恨不得对你食肉寝皮?”
他后悔把殷别崖教的那样好了。
若他笨一些,没出息一些,他哪需要这样担心他?
以他渡劫的修为,在北渊横着走都没人管,就算真的遇上了硬茬子,教他吃了亏,但以师父目前的权势地位,组织一次仙门的除魔行动也并非难事。
接下来的内容,都是些细小的情报。
谢衍读到他关掉了城中所有关押炉鼎的风月馆,把炉鼎全放了出来,也除掉了奴籍,甚至把那些被采补的奄奄一息的炉鼎挨个送去了医馆,要他们有亲人的去团聚,没有的,可以自立一户,与那些同样被除奴籍的前奴隶们,共同编入龙隐城的户籍之中。
甚至这样的举动,还为这位渡劫期的大魔染上了桃色的一笔,有人称他“救风尘”,甚至为年轻桀骜的大魔编了些带着艳情的传言。
当然,也不乏受了他恩惠的前炉鼎,与那些城中的美人儿,日日等在城主府前,一心要攀上新城主的高枝儿,
“……大魔对此并无兴趣,一心扑在重建城池上,甚至以为其中有别城探子,要把他们都丢去牢狱里审一审,最终,误会解除,这些人为萧珩驱赶。”
“这批炉鼎之中,没有人长得比新城主还好看,往那位身边一站,被衬托的貌若无盐,若是用了,还不知是谁吃亏呢。”
行笔至此,那写作之人便颇有些促狭,写道:“无涯君乃圣人门下,哪怕入魔,行事也是极正,城中敬之爱之,威信水涨船高,无人不服,有人觊觎也是寻常,圣人勿要往心里去。”
“这程潇,擅自揣测我的心思,是该敲打一下了。”谢衍看到这多此一举的笔墨,心中早有成算,却是支颐,似笑非笑。
觊觎他的人,从头到尾都没断过,也有无数人去想“无涯君”最终会选择什么样的道侣。而这些人,被他这个做师长的,全挡在了外面。
他本以为这是单纯的保护,却未曾料到,亲手摘了这朵红莲的,却是他这个道貌岸然的师父。
他把他弄上榻,却又骗他伤他,要他的小漂亮从此淬着血恨他,哪怕迫于无奈,也不该是一名师父的所作所为。
圣人将简报搁下,打算回头再看上一遍,却是缓缓走到窗前,看着一轮皎白的明月。
“月是故乡明啊。”谢衍在一地清辉之中走向庭院,披着一段白色的月光,身影却显得孤寒。
而万里之外的人,唯有这一轮明月与他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