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说笑。”白衣圣人旋身,见到那灰衣鹤发的老人, 立即迎上去, 他的语气颇有几分随意,显然是与对方相熟至极了。“从不出门的药痴居然给我来信, 说要来微茫山拜访,我当然是要来亲自看上一看。”
平日虽不走动, 但他们的友谊,从谢衍还是天问先生时就开始了。
决明子也知道, 以天问先生之妥帖,便是以为事有反常,担忧他是以这样的形式向他求助。虽然没有明说, 但决明子领他这份关切之情。
“哈哈,圣人以为,我药王谷出事了?”
“我一路走来,宗门事务有条不紊,弟子温和孝顺,看上去是没有的。”谢衍也不否定,只是拂袖,走到决明子身边,“药王有事寻我?”
“这事儿,想来还与圣人有几分关系,老夫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告知圣人。”决明子引着他走向待客正殿,道,“实不相瞒,有人天下张榜,求医问药,那信也是辗转送到了老夫这里,老夫的确对这样的病例感兴趣,但……”
“药王有所顾忌?”谢衍接过他递来的一封信,光是看到那一手字,便是怔住了,登时明白了他在顾忌什么。
“是你那叛师弟子,无涯君啊。”决明子长叹,“他在信中问老夫,他有一友人,因为由仙入魔,经脉堵塞,如今不良于行,问老夫是否能出手相助。”
谢衍翻看信件,道:“如今北渊尊位之争,已进入三足鼎立时代,战乱频频,医药手段却没有长足的发展,他这是要用大义来诱你入魔洲,那里有足够的病例,让你药王施药救人的手段能够得到最好的发挥。”
决明子道:“坦白说来,老夫是很动心的,因为老夫心境迟迟不破,大抵是徒有治病救人的非常手段,却无悬壶济世之实践,如今的北渊洲,刚好适合老夫。”
决明子既为药痴,便是除了医药之外,什么也不关注。对他而言,仙与魔不过是道统纷争,他不在乎。
但决明子也知,身在仙门,又为一宗之长,到底还是要顾忌着的。虽然他的弟子都与他一样与世无争,但师长去魔洲治病救魔了,极是容易被怀疑投敌,在仙门会待不下去的。
而圣人谢衍是仙门之主,这邀他之人又是他的前亲传弟子,怎么看都该把这个皮球踢给他。
他想的美滋滋:谢衍点了头,他就去;谢衍不点头,也只能对无涯君说声抱歉了。
“这是来算计我了。”谢衍失笑,大抵猜出了徒弟和老友的心思,道,“他暗地里给你写信,你若拒绝,且不上报,他也亏不到哪里去。若是上报,我首肯了,你得了历练的机会,他得了药王相助,双赢。若我不同意,又不能拿远在北渊的他怎么样,顶多是暗地里骂他两句,不疼也不痒。”
而他这位老友更是狡猾,知道他家别崖哪怕是离去,也在圣人心中占有最特殊的位置,他的请求,谢衍总是会多考虑几分。
何况,如今仙魔并非在战争状态,也无实际冲突,只要谨慎着些,去魔洲历练不会引起太大的争议。
“那圣人同意了?”决明子看着他,问。
“北渊黎民百姓,与仙门子民并无两样,都是人。你若想去,不要以药王身份,也不要带弟子,自己处理好宗门事务,然后推说闭关参悟……”谢衍顿了顿,习惯性地帮他计划起了瞒天过海的方式,“更名换姓,最好改换容貌,起个魔洲的号,这些你去找他,应该会帮你安排好。”
“老友啊,老夫总觉得,你好像很熟练的样子。”
“错觉。”谢衍面不改色,“吾修儒道,匡扶的是天下秩序,渡的是万物苍生,又不必亲自更名换姓去治病救人。”
“……”天问先生的嘴,骗人的鬼,他才不信。
谢衍随他边走边谈,耳畔唯有鸟鸣啾啾,此时他看向繁花,却负手而叹,“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这漫长的战乱纷争,能够少流些血,也是功德。”
“圣人与无涯君,当真没有私下联系?”决明子宅久了,对于外界一概不关心,变得也是最少的,尤其是这直肠子的性子。“那孩子吃了不少苦吧,圣人就一点也不在乎?”
“信写给你,又不是写给我。”谢衍心中有气,冷笑一声,“那小崽子,翅膀硬了,觉得我为仙门之主,他不能与我来往过密,现在连个音讯都没。”
他虽未确认,但也是模糊地回答了一点“他与殷无极并非毫无联系”。
这让决明子不禁想起从前。他们这些谢衍早年的老友,都是见过天问先生去哪里都带着小拖油瓶的时光的,合欢宫主芳华夫人甚至还被他砸过场,可谢衍护的紧,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谢衍对他,那是宠成了眼珠子,天材地宝流水似的喂给他,还带着他去见修真界的各种大能修士,早早就把他领进了仙门最高的圈子里。
到后来,圣人虽说情感淡泊,但殷无极作为儒门首徒的地位从未动摇,该有的也从来没短过,若说谢衍是自愿逐他出的师门,那肯定是假的。
在殷无极离去后,他们这些老友虽然寻着机会去找圣人饮酒清谈,也未曾见到他有什么失控举动。他这样冷静自持的人,乱云飞渡仍从容,泰山崩也能不形于色,哪会有人能让他失控呢?
但他们就是觉得,圣人有些地方不太一样了,他变得更加寡情,更加冰冷,像是毫无瑕疵的玉雕。
他属于人的一面,随着一个人的远走他乡,被全然剥离了。
而如今,决明子看着他唇边带着恼的笑意,还有他举手投足间从容的风度,又觉得圣人不再只是圣人,而是看开了什么,变得更自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