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别人眼中的至尊,台面上一圣一尊,当然谁都不是真正的自己。
“但是,圣人现在还没有领会,本座最恼怒的点在哪里。”
殷无极话锋一转,将还被握着的手缓缓收回,收拢至广袖中,他学聪明了,不让谢衍有以情动人的空间。
“请陛下赐教。”谢衍见他肯开口,当然愿意聆听他的看法。
却不料,殷无极向他讲述的,并非是仙魔的争端,利益的权衡或是魔宫的条件。
“被卷入那场争斗的死难者,是一名没有修为的普通魔民。他叫做张崇明,四十二岁,住在启明城外围的张家村,家中有结发妻子和一双年幼的儿女。”
月色像是流萤倾倒,缓缓地浇在繁花之中。
此时万籁俱寂。
仙魔两道的至尊共坐亭间,一人讲述,一人倾听,听一个很不起眼的凡人蜉蝣般朝生暮死的一生。
“由于是启明城下辖,我吩咐了柳苍穹,要将他的白事办的足够体面,还要亲自送去魔宫的抚恤,保证遗孀和孩子的生活。”
“在来与圣人会面之前,我变化成路过的少年,去了一趟张家村。我很想知道,被无辜卷入的张崇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白天的谈判桌上,仙魔两道的精英彼此对峙,冷嘲热讽,死咬着利益不放。
所有人的眼里只有数字。
伤亡也是一种数字。
零或是一,或许是成千上万,那都是一串数字。
或许,在修真者的眼里,虽然都建成了足够稳定的秩序,在其约束下,他们要保护凡人性命,却潜意识地将凡人的一生当做易逝之物,不值一顾。
能够代表仙魔两道的修真者,也都是站在顶端的天之骄子。没有人去听一听死难者的名字和故事。
“我从张夫人口中听说,张崇明是个务实顾家的汉子,北渊的水土不好,务农不是个好活计,启明城周边产矿,要矿工,他就去封闭式的边远矿场谋生,大概三四个月才会回一次家,就定期将工钱寄回家中,让妻子抚养儿女。再过不久入秋,今年的收成好,魔门也要开始招新,一双儿女也到了测试根骨的年纪,万一天分好呢,说不定就走出村子,出人头地了…… ”
“……张夫人对我说,今年年关,矿上放假,他回家了一趟,黑了不少,人更壮实,背回来了腊肉和蹄€€,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吃了顿团圆饭。她还给我展示了一条铜链子,上面串着他亲手打的平安锁。手艺不好,但是胜在真心,平安如意……还有一束干花,他的夫君走前花了一整天,在山坡上采的,还很完好,最终被张夫人流着眼泪,和缝制的寒衣与布鞋一同烧在火盆里了。”
谢衍听他絮絮说着,也在心里渐渐勾勒出一个具体的形象,而非是文书上的单纯的数字了。
“我表明身份后,张夫人听说我欲向仙门讨个说法,顿时泪流满面,在我面前长跪不起。”
殷无极顿了一下,说道:“我原以为,她是悲痛于丈夫死于引发的山崩,要我替他夫君报仇,或者是教仙门擅闯者偿命,我甚至都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却不料,张夫人长于山村,此生未曾见过启明城以外的风景,却有凌然大义,道:‘农妇虽无见识,但也知晓,不能将私人恩仇置于北渊之上。亡夫若泉下有知,恐怕也不想成为灾祸的源头’。”
“……深明大义。”谢衍叹息一声。
“连我的人民都知道,现在的北渊不能一怒而兴师,我又怎会轻启战端?”
殷无极倚着栏杆,神情似乎有些疲倦,当一切激烈褪去,留下的是平静。
“圣人啊,当久了上位者,是什么感觉呢?”
他自言自语,“看那些白纸黑字的文书太久了,就觉得什么都是数字,经济是,人命亦是。什么都是能用来交换利益的东西,底线是,尊严是,人亦是。”
“……”
谢衍在这个位置比他还要久的多,此时的他,固然知道标准答案是否定,但他一时竟说不出口。
或许,这种麻木的感觉,他与他皆感同身受。
殷无极见他久久不答,又道:“圣人啊,我来之前想,如果真的起冲突,可能是北渊无法承受之重。不知道有多少魔兵,要在长夜之前提前写遗书,也不知道我会送多少人去战场,只为填一道战线……倘若真到了不得不的那一天,我不会等在后方魔宫,至少要站在最前面。他们的最前面。”
“但是,现在明明没有到那个地步,那一天。”他顿了一下,又有些不确定地看着谢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