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识海里血雾的流动仿佛停滞,殷无极忽然在道路的尽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影影绰绰的雾色里,凤凰花枝垂落。
繁花深处,有美人兮着罗衣,身形纤薄,墨发垂如丝绦,提着灯站在道路尽头,超越性别的美丽。
殷无极安静地凝望这位容貌绮艳的美人,形貌与他七分肖似,却美的无害,美的灼灼照人。
“见到夫君了吗?”那美人声音柔婉,绯眸凝望着他,好似一片华美的梦魇,
他纤长的手指抚过灯罩,臻首低垂,“……我明明那样热烈地爱着夫君,你为什么要封锁识海?你难道不知道,若是没有夫君的看顾,我定是活不下去,会枯萎死掉的……”
殷无极淡淡看去,神韵相似的脸庞,纤长的体态,是他惯用的化身“谢夫人”形貌。
这一个,无疑是他的心魔幻化而成。
当年殷无极变出这个化身,不过随性而为。“谢夫人”亦没有名姓,唯有谢衍唤他“卿卿”。
后来,他与师尊保持悖德关系,尤爱以此体验有名分的滋味,更爱见师尊露出别样的神情,于是他从善如流地冠了谢衍的姓,留在他身侧,对外坚称,是他之妻子。好像说出口就成了真。
魔尤为狡猾,用漂亮的假面藏着心事,说些真真假假的情话,精心罗织着欺瞒天下的谎言,凭空捏造了一个深爱圣人的柔弱笼中鸟,温柔地骗着谢衍,讨他的宠,得他的怜。
说是骗了谢衍,实则,他连自己也一起骗。
不该存在的身份,藏着他作为魔君时永远说不出口的愿望。戏文话本真真假假,编织他的疯与梦。
倘若他未曾投注真挚与热忱,未曾这样以圣人的伴侣自居,这样象征着“情爱”与“软弱”的心魔,为何从他灵魂深处诞生?
殷无极冷眼看着,那“谢夫人”形貌的心魔,时而泫然泪泣,时而巧笑倩兮,疯癫而美,美也教人发疯。
心魔笑着哭,说破他心里隐秘的欲望:“……有时候,真想一生与夫君浪游于山海,放舟于五湖,每日渔樵耕读。或是大隐隐于市,夫君读书,我就侍弄笔墨。夫君弹琴,我就为他唱和……这样无忧无虑地相伴着,哪怕渡过凡人的一生……”
殷无极不与心魔多言。
倘若与之对话,恶欲就会顺着他的弱点,攻击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内心防线。他刚下定决心与师尊刀剑相向,这样的决意太残忍。
见他表面无动于衷,心魔覆上面庞,露出泪水涟涟的眉目,含愁带怨:“为什么要打碎这样的幻梦?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殷别崖,你在乎的到底是什么,江山,还是大义?可笑,这世上又有什么比得上夫君重要,你的至尊魔君之位,值得用与他生死相斗的代价来换得?”
殷无极一袭玄金帝袍握剑,垂眸看着那内心深处的软弱时,忽然觉得讽刺又好笑,“呵……”
心魔不解他在笑什么,尚顶着这张美人面目,字字怨怼:“夫君对你那么好,那样恩重如山……”
“圣人这一生,正人君子,俯仰无愧,即使是方才那般决裂情景,他也待你至诚,何曾负过你一分一毫?”
“……你有多无血无泪,刻薄寡恩,才会亲手点燃战火,用剑去伤害师尊€€€€”
“你说对了。”殷无极拔剑,剑尖点地,就这样走向怨望的美人,含笑道:“本座确实无血无泪,刻薄寡恩。”
他手起剑落,将象征他之情爱的心魔当场斩为两半。
殷无极与心魔之间有着无数细密的红色丝线相连,心魔亦是他自己。杀死心魔,亦是否定自我,抹杀人生的一部分。
对心魔挥剑,等同自伤元神。他没有分毫犹疑。
美人躯体如同委顿凋零的残花,鲜血泼出一捧,染了殷无极的半边衣袖。
“仙与魔,真的能做夫妻?我与圣人,真能殊途同归?别开玩笑了,那些戏本子里的情话,怎么能当真呢。”
殷无极乐不可支,眼瞳是冷的,唇色却艳丽如血,“哈哈哈哈哈……本座又不是顽愚稚子,会信这种谎言。”
千丝万缕,依旧连在他与“谢夫人”的心魔化身之间。
殷无极却宁可被自己的鲜血淋透,承受劈开魂魄之痛,也要将这部分情思从灵魂里剖出去。
他兀自俯瞰心魔,大笑片刻后,使起无涯剑,手腕用力,剑锋朝上,逐一将那如血管般相连的丝线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