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看我要率领外方人,即列国最蛮横的人来攻打你,他们要拔出剑来攻击你以智慧所得的美丽,玷污你的光华,将你抛入深渊,使你在海中遭受惨死。在杀戮你的面前,你还敢说“我是神”吗?在击杀你的人手中,你只是人,而不是神。]
六月二十四日,圣若翰洗者诞辰,六点三十分。
里奥哈德·施海勃是《菲尔格兰特先声报》的一名记者。
或者再说切确一点:是个刚入职四个月的娱乐版记者。“先声”虽然是个好听的名字,但是确确实实是一份三流得不能更三流的八卦小报,娱乐版更是散播真假难辨的八卦新闻、只要引人眼球就好、其他都可以往边上放一放的重灾区。
里奥是真心不喜欢这份工作的,再往前几年,他的愿望是要成为菲尔格兰特报业出人头地的名记,最好是在时政版工作的那种,但现在他不得不在菲尔格兰特老城区一座墙都发霉了的旧房子里工作,纯属是因为他的资历不够漂亮。但就算是在这样的末流报社里,他也属于被压榨的最底层:记者基本上是个二十小时待命的工作,《先声报》没那么多大新闻要报道,但是也有一批轮班六点半就要上岗的记者,换言之,新人施海勃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前一夜里奥写稿到凌晨,六点二十五左右就顶着骇人的黑眼圈进入了办公室里——他们的办公室是字面意思上的摇摇欲坠,但是街道对面的建筑物倒是非常恢弘:实际上,他们报社的办公室就在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和依托它修建的修道院的对面,通过窗口就能看见这座罗马式的总主教座堂恢弘气派的墙壁。
他上班的时候注意到路对面的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门口停着很多警车,封锁线已经拉起来了,门口聚集了不少人在东张西望。那并不奇怪,这座主教座堂也是一个著名的景点,罗马式教堂并没有多罕见,它出名的地方在于那些艺术品——毕竟宗教战争之前菲尔格兰特市曾经是霍克斯顿的首都——和那副取材独特的天顶壁画。
这天是圣若翰洗者诞辰,虽然并不是人人都有时间来工作日来教堂,但是在路上拥挤的人还是不少的。如果这份糟糕的工作没有扼杀掉施海勃先生大部分的热情,他可能会走过去看一看,但是这个时候他只想回办公室去喝一杯咖啡,好稍微缓解自己的困乏,尽管他的速溶咖啡难喝得要命。
而施海勃的办公桌上面,有一个瞧上去平淡无奇的牛皮纸信封在等着他。
要是施海勃是个成功的大记者,就会知道有些疯狂的家伙会给在报纸上发表自己不喜欢的社论的人寄装着炭疽病毒的信封,但是他只是坐在他那把吱呀作响的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拆开了那个信封,然后把信封翻过来倒了倒。
——几张照片落在他桌子上的一大沓稿纸上面,轻飘飘的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摄影爱好者会指出,一看这些照片的颗粒质感,就知道它们是用真正的胶卷拍摄的:在数码相机这样发达的今天,沉迷于胶片和显影水的摄影师真的不常见了。记者施海勃懒洋洋地把倒扣着的头一张照片翻过来,盯着上头昏黑的画面看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那那照片的主体是一个人,那个人被几双从画面外伸出来的手粗暴地按在地上,穿着苍白的、可已经沾染上灰尘的祭衣,头发有点乱了,他半边脸贴着地面,皮肤上面也有些许尘土;在下一张照片上,一只皮鞋的鞋尖挑起他的下巴、强迫他面对着镜头,所以可以看见他的嘴唇上有一道小小的口子,正有鲜血滴下来。
施海勃不知不觉地坐直了。
“操。”他喃喃地说,虽然他自认为妙笔生花,但是这是他现在唯一能说出口的一个词了。
——因为那是弗罗拉的大主教,这张脸对于新闻工作者来说实在是太眼熟了,在二零一二年的末日谣言之前,他们写过多少关于这个人的那次不可思议的圣迹的报道啊。
他在桌子前面呆若木鸡地僵坐了几秒钟,然后才抖着手去翻其他照片:都是差不多的内容,每一张看上去都很触目惊心。翻到最后,施海勃看见照片之间夹着一张印刷体的字条,上面简单地写着:“看窗外。”
施海勃的办公桌在那栋楼的三层,要沿着又高又窄、吱呀作响的楼梯才能爬到最上面,老式房子的层高很高,从他办公桌侧面的窗口往外望去,甚至能看见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圆顶上方的十字架。他一头雾水地抬头,看向窗外朦胧的晨曦。
他听见了一声地动山摇的爆炸声——不,并不是一声,而是很多声爆炸毫无间隙地连接在一起。施海勃感觉到桌子都在晃动,他放在桌面上的咖啡杯震动得咯咯作响,那一连串爆炸声之后,离教堂过于近的那些房子的窗户玻璃都被震碎了,街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那座建于文艺复兴时期的大教堂内部发出一阵低沉的破碎声响,然后整个穹顶都开始缓慢地下陷。
六月二十四日,凌晨三点。
——加兰站在黑暗中空无一人的街角,只有街灯寂寥地在她的脚边圈出一个小圈,离日出还有两个多小时,这正是日出之前最为黑暗的时刻。
她得承认自己的肋骨还是稍微有点隐隐作痛,那些淤青只消散到留下浅浅的印子,但是骨头并不能自己愈合。而且现在她身上没有一件武器,这对于喜欢把RPG火箭筒囤积在自己朋友家的沙发下面的人来说真的是痛苦极了。她不知道伊莱贾·霍夫曼或者他身边的什么人会从什么阴影里冒出来,但是她知道,霍夫曼归根结底是个十分谨慎的男人,谨慎是一种美德,但是这种谨慎有可能会杀死她,这样想就令人感到不太开心了。
所以,现在要做的就只有……
加兰摘掉了身上的针孔摄像头、定位设备和耳机,顺手扔进了街边的垃圾桶里面;整个过程不过三秒钟,但是大概违反了二十多条安全局的行动条例。科尔森很快就会发现这一点,然后他会在一切结束之后把她骂死——如果一切都能顺利结束的话。
她在这样做完的几分钟之内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那个时候她也并不是非常惊讶,因为一切都是可以预料的,而万事最终的目的都是让她见到希利亚德·拉米雷斯。所以她假装没有听见那声音,站在夏日的晚风之中,全然无辜懵懂似的、任凭有一个人从她身后悄悄的接近。
霍夫曼是一个谨慎的人,他不会任凭一个酒鬼老兵知道他的秘密基地在哪里。
加兰相信至少在这个时候,霍夫曼不会忽然在她背后打冷枪。从某种意义上她还有用,而如果霍夫曼真的能发现她的真实身份的话……那么技高一筹把对方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感觉能带给人满足感,无论如何,这一切会把她指引向霍克斯顿的枢机主教。
所以,当一只手猛然勒着她的脖子,而一块浸透了乙醚的布捂住了她的口鼻的时刻,她并不是特别的惊讶。
——至少,黑暗降临得顺理成章,这些颜色永远会捕获他们、扼杀他们。有些时候,沉睡令人联想到死。
六月二十四日,五点二十五分。
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有一副非常著名的天顶壁画,它的著名来源于它取材的怪异,因为正常基督教艺术家都喜欢在教堂里画一些描述耶稣的故事的壁画,而不是他们现在在看着的这个东西。
克莱曼婷抬头仰望着她头顶上方高高的穹顶,这个季节五点钟左右就天亮了,壁画逐渐褪色的色彩沉浸在朦胧的晨光之中,看上去有些不真实——画面上画的是亚当和厄娃,女人的手里拿着一颗鲜红的苹果,正要递给自己的丈夫,黑色的庞大古蛇盘绕在他们四周,十分兴奋地吐着信子。
“Apfel”——这是霍夫曼的第二篇笔记里给出的线索,如果这代表着他要引爆的教堂的话,可能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确实是笔记指向的唯一的结果。至少,就算是见多识广如亚瑟·克莱普,也没听说过还有哪个教堂不在墙上画耶稣和圣徒、而花费笔墨描绘偷尝禁果的画面的。
围绕着这副最主要的壁画,整个天顶呈放射状被分割成了七个区域,按顺时针方向画了另外七副正常人绝不会选择画在教堂的房顶上的壁画。它们几乎个个鲜血淋漓,描绘着骇人的惨状,恶鬼和狠毒之人自天顶上悬垂而下,逼视着每一个参观者。
第一幅画的是《出谷纪》中的场景,以色列人们围绕着一只金牛犊的雕像载歌载舞;他们毫无悔意地崇拜着其他神,因而天主的浓云聚集在西乃山之巅,其中落下震怒的闪电来。第二幅画是加音在田野里杀死亚伯尔的故事,年轻的兄弟的血流进泥土里,从地下发出哀叫;所以加音只能永远在地上流浪,再没有容身之处。第三幅画中是美丽的王后黑落狄亚托着盛着洗者若翰的头的银盘,她把那头颅高举向天空,脸上是一派狂热的神色;在她身后,羔羊正揭开手中的封印,整个大地都在坍塌,末日审判就要到来。第四幅画中,贫困潦倒的儿子抱着自己年迈的父亲痛哭。第五幅画画的是达味王美丽的儿子阿贝沙隆,他的长发缠在树枝上,整个人被吊在半空中,他父亲的士兵正用手中的长矛刺穿他的身体。第六幅画中,以色列人手捧陶罐,里面装满了洁白的、蜜一样的饼“玛纳”,但是有虫子从腐朽的食物中钻出来;以色列人们面黄肌瘦,但是却不能在有生之年踏入客纳罕一步,因为他们违背了上帝的旨意。而最后一幅画上是一片恐怖的尸山血海,崇拜邪神的淫妇依则贝耳站在祭坛正中,大地龟裂,太阳状如旋转的火球,但是天上没有一滴雨落下来。
就算克莱曼婷是个无神论者,看着这一系列壁画也要皱眉头,大概就跟一个正常人第一次看见人骨教堂的时候一个反应。这真的不能怪她,在她的认知里,教堂的墙上应该画满了圣母、圣婴和裸体小天使之类温馨的东西,而这一系列壁画中画得更像是震慑意味大于教化的恐怖故事。
“据说是因为这个教堂建于黑死病时期,”亚瑟·克莱普好像看穿了她在想什么一样在她身边说道,他严肃地点点头,活像把维基百科背得滚瓜烂熟,“灾难向来会动摇了人的信仰。有人认为,这一系列壁画描述的是七宗罪的概念,为了突出身负原罪的人类坚持信仰的重要性……之类的。”
“描述了他们犯了七宗罪之后灾难性的后果?”克莱曼婷质疑道,她有点搞不太懂这些人,“而现实生活中有个神经病要炸毁大教堂,但是我们连他的影子都抓不到,是吧?”
亚瑟:“……是吧。”
——他们两个现在正站在南菲尔格兰特教堂的正中,这个时候一天的弥撒还没开始,烛火仍然没有点燃起来,大教堂里的采光不太好,空荡荡的大殿里全靠探员们的手电筒和探照灯照明。本来今天是圣若翰洗者诞辰,天主教十分重视的节日,但是今天的感恩祭大概不得不被取消了。
莫德去找那个炸教堂的神经病了,怀特海德还留在北方那个小岛上,听那边来的消息,他现在有一大堆精神崩溃的神职人员要照顾。克莱曼婷和亚瑟本来是留在菲尔格兰特市盯着保罗·阿德里安的,现在被局里临时抽调到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来,所有人都发疯似的找那些可能存在的炸弹。
教堂被一群面色惊慌的神父和神经高度紧张的特工塞满了,就在这个时候,克莱曼婷听见不远处一个声音——现在听上去简直就是天使一般的声音——喊道:“我们有发现了!”
于是他们两个齐刷刷地回头,向着他们快步走来的是拆弹小组的负责人史蒂芬·欧阳,一个面色过于疲惫的亚裔男人,克莱曼婷在每次安全局里碰见他,都觉得他满脸写得是“我并不想上班,我想回家陪我的宝贝女儿,干这个还不如回我老家送外卖”。
而跟在欧阳身后的是主教座堂的紫衣主教,对方得有五十多岁了,他肯定是为了圣若翰洗者诞辰的感恩祭很早就起来准备,因为这个时间这位老爷子身上甚至还整整齐齐地穿着白色的祭衣。
“已经找到了?”克莱曼婷急切地问道,他们在这里搜索了好几个小时,主要是这个教堂连带边上的修道院加起来真的是见鬼的大。她相信这个时候外面已经有记者聚集起来,无论如何还是速战速决比较好。
“是的,我们发现了四个炸弹,都在这个教堂的地下室里面,”欧阳用手指往下指了指,“下面基本上是中空的,足够大的爆炸可以让教堂整个塌进下面的坑里,因为咱们脚下是佩洛斯王朝的地下墓穴——至少在三十年战争之前是的,毕竟在之后这个区域就被丹麦人占领了。”
“和上次一样是定时的?”克莱普皱着眉头问道。
“是,”欧阳点点头,“我的同事们正在拆除它们,它们的时间应该全设定在早晨六点半,虽然结构有点复杂,但是时间还是足够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别的搜索人员最好先撤退,为了以防万一,炸弹周围留得人还是越少越好。”
克莱曼婷沉思着点点头,正想着去安排这件事情,但是那位紫衣主教正紧紧地抿着嘴唇,一副无论如何都不打算离开他的教堂的样子。他眼里有愤怒的光芒一闪而过,低声说:“那些人竟然把爆炸时间定在了六点半——六点半是今天早晨举行弥撒的时间!”
六月二十四日,五点四十二分。
伊莱贾·霍夫曼愉快地靠在墙上,用手指在另一边手臂上轻轻地打着拍子,就仿佛跟随着什么实际上并不存在的音乐。房间也不算是很大,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连水泥墙壁都是寒酸地裸露着的,屋顶下缘有一排狭长的窗子,阳光透过铁栏杆的阴影落在地上,留下一排发亮的小方块,而霍夫曼就站在潮湿的墙角,看上去未免过于开心了。
——这就是加兰醒来的时候看见的第一个场景。
她身上甚至披了一件霍夫曼的西装外套,是贵得要死的定制西装,透着一股装模作样的关怀。加兰从墙角坐起来的时候因为那些乙醚而头昏脑涨,然后发现连自己口袋里最后剩下的十欧元钞票都被收走了,霍夫曼是怎么想的?难道她能用十欧元钞票杀人吗?
“你醒得正好,亲爱的,”他微笑着说道,声音一如在圣殿圣徒会里那般温和,“这样,你就能刚刚好赶上故事的开始。”
安全局特工莫德·加兰当然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故事,但是一无所知的酒鬼就只要说:“这是哪里?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你——”
“我从弗罗拉接了一位客人,然后又特地跑去接你,”霍夫曼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我今天跑了好多路啊,莫德,不过激动人心的会面终于要到来了。”
那个女孩张大了眼睛,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什么会面……?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