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弃就是对他的拯救,排斥给了他另一种圣餐。]
伊曼纽尔·弗格尔是在十月初的一个傍晚溜进弗罗拉大学的那间阶梯教室的。
弗罗拉大学是全国少有的设有神学院的大学,现在坐在阶梯教室里的全都是发誓献身神职的年轻学生。这个时间天气很好,空气中悬浮着一种浓重的、仿佛真的有厚度一般的金色光辉;这些年轻的、未来的牧人坐在窗前,身上跳动着窗外斑驳的树影。
伊曼纽尔蹑手蹑脚地沿着教室最后面的墙根溜了进去,找了个空座位坐下了;阶梯教室的最前方,那位穿黑色衬衫的当代神学教授——当然也是一位神父——正背对着他们写板书,可能是什么课题的参考书目之类,反正那些名字伊曼纽尔一个也没听说过。
那位教授个子很高、肩膀宽厚,砂金色的头发中已经掺杂了许多白发了,让他的发色看上去比原本的颜色浅了许多……比伊曼纽尔记忆中的颜色浅了许多。
他的板书写得相当漂亮,黑色水性笔落在白板上面,光滑的塑料平面上满是窗棂交错的黑影。他的手忽一下闯入了那片阳光直射的方形光辉中,伊曼纽尔看见他手腕的皮肤在阳光下看上去近乎白得反光,衬衫的袖口滑下了几寸,腕骨下方一圈皮肤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深色——
然后那位教授好像也注意到了,他垂下手,不引人注目地往下拉了一下袖口。
然后他转过身——
伊曼纽尔坐在阶梯教室最后的位置,但是不知道怎么那位教授一下就看见了他,这让他或多或少有些心虚。对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面孔在逆光之下不甚分明,但是伊曼纽尔知道这位教授的眼睛的颜色:绿褐色之中点缀着金色,虹膜异色症造成的神奇结果。
(他曾经那么、那么近地注视过那双眼睛)
现在他忽然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感觉到口干舌燥,好在这个时候下课铃忽然响了起来,从某种程度上说确实拯救了他。那位教授在学生们冲出教室之前抓紧时间说了几句关于论文和参考文献的话,而伊曼纽尔默默起身,往讲台前面磨蹭过去,感觉自己就好像在上断头台。
但不管怎么说,等到学生们走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到底是站在对方面前了。
“……洛伦兹神父,”他低声说,当他站得离对方更近的时候,就觉得对方看上去更加憔悴了,伊曼纽尔瞧见对方的眼睛里面有许多血丝,眼睛下面也有深深的阴影。不知怎么,这让他更加紧张了,不可抑止地产生了一种伸出手去摸鼻子的冲动,就算是他上真人秀节目的时候也没这样过,“您还记得我吧……?”
对方打量着他——打量,实际上感受更像是那目光如同什么有实质的东西一般剖开他的皮肉,那目光里包含着一定重量的警惕。然后埃弗拉德·洛伦兹神父慢慢地皱起眉头来,短促地点了点头。
“是的,弗格尔先生。”他简单地说,“您怎么来了?”
“呃,”于是伊曼纽尔再次发出了那种尴尬的声音,他不安地在原地挪动了一下,就好像忘带作业的小学生,“……这就说来话长了。”
//从伊曼纽尔·弗格尔的角度讲,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当天早晨的时候,伊曼纽尔正做着关店前的准备。
他的阿卡迪亚餐厅一年里只营业六个月,剩下的时间全被他花在了四处旅行和品尝各地美食上面。如我们所知,年轻的弗格尔先生除了是个餐厅主厨之外还是个美食评论家、自由撰稿人,他得有相当的阅历才能满足自己的编辑、读者和INS上嗷嗷待哺的粉丝们。
这是一个凉爽的清晨,气温令人心情愉快,虽然等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气温可能就要掉到十摄氏度以下了。阿卡迪亚餐厅的门口已经挂了歇业的牌子,另附详细的歇业时间通知,员工们昨天就已经回家了,伊曼纽尔现在还在这里纯属是因为不放心想检查最后一遍。一会儿等他出了这扇门,大概三个月之内都不会回来,虽然他还没有定好自己在这段时间到底要去那里,但是可以想见,这会是一个美好的假期。
等到他锁好厨房的门转身出来的时候,一回头就看见有一个人坐在餐厅最靠门口的那张桌子上。
那是个身材娇小的黑色头发的姑娘,面色苍白,但是脸上带着一个愉快的笑意。她的长发在脑后扎了一个造型十分奔放的丸子头,穿着牛仔裤,看着像翘课出来玩的大学一年级新生。
“很抱歉,小姐。”其实当时伊曼纽尔也有点一头雾水的,这些人难道没看见门口那个“暂停营业”的牌子吗?“这段时间我们餐厅不——?”
他没说完,因为下一秒那姑娘一抬手在桌面上拍了一把手枪,发出锵的一声钝响。
伊曼纽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看向餐馆安装的报警器的方向。但是同时那姑娘笑着摆摆手:“我不是想枪击你,也不是想抢劫。但是我觉得毕竟这样咱们能快点进入正题,毕竟就算是我拿出证件好多人也不知道我的部门是干什么的。”
“什么?”伊曼纽尔莫名其妙地反问。
“这么说吧,”那位不速之客以一个舒服的姿势往后靠了靠,看上去就差把脚翘上桌子了,“今年的六月二十七日,你的餐厅的厨师团队接受了一项工作,去一位富豪的私人住宅准备晚宴。工作结束后,一个侍者在你的口袋里塞了一条沾着血的罗马领——”
伊曼纽尔皱起眉头来:他当然记得那档事,因为显然当时雇佣他的人后来被证实是炸毁了两座教堂、绑架了红衣主教的恐怖分子,那条罗马领就是红衣主教的,他被那个名叫伊莱贾·霍夫曼的恐怖分子监禁在住宅里了。
然后他理所应当地报了警,很快案子就被转给了国家安全局,要是他没弄错的话,安全局的探员们循着他提供的线索突袭了那个恐怖分子的据点。
那姑娘挥了一下手,用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说道:“那条罗马领是我交给那个侍者的,说实在,那上面是我的血。”
伊曼纽尔震惊地盯着她:“你当时也在那个……?!”
“很不幸,确实如此。”对方笑眯眯地说道,“我叫莫德·加兰,是安全局的一名探员。恕我不能告知你我任职的具体部门,要不然我可能得在告诉你以后不得不杀了你。”
伊曼纽尔实在拿不准她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的——毕竟她还在桌子上放着一把枪呢——所以只能就这么盯着她。
“所以回归正题吧,你认识埃弗拉德·洛伦兹神父是吗?”加兰稍微坐直了一点,手肘悠闲地撑在桌子上面,“你应该知道,他也被卷进了那个……跟霍夫曼有关的事件里。”
伊曼纽尔不愿意承认,但是当时他的感觉就好像胸口的某处被抽紧了。片刻之后他点点头,说:“是的,之前有你们的探员来找我问过有关他的事情。”
“略有耳闻,但是那个时间段我大概正在……怎么说呢,地狱里挣扎?”加兰耸耸肩膀,做了个鬼脸,“但是总之,到了你为国家的伟大利益献身的时候了,安全局方面希望你能帮忙做件事情。”
“什么?”伊曼纽尔问道,他开口的时候说话的声音远比自己想象得要更加紧张。
加兰撑着脸颊,干脆利落地说:“我们希望你去做洛伦兹神父的室友。”
“……啊?”//
//而对于莫德·加兰来说,事情则开始得则更早一些。
“我不管,你一定要帮这个忙。”加兰说道,她坐在名声狼藉的脱衣舞酒吧“索多玛”舒适的沙发椅里,舞台上有三个姑娘在随着怀旧音乐跳大腿舞;而这家店的老板则出于“医生说过了”之类见鬼的理由连一杯啤酒都不肯给她,说好了她是老客户呢?
“否则呢?”索多玛的店主、霍克斯顿黑暗世界地下的王、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小姐屈尊从桌子对面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