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后岁月

准绳之墙 梦也梦也 7199 字 1个月前

[死亡的毁灭已不再算回事了,因为它已无处不在,因为生活本身就是徒劳无益的口角、蝇营狗苟的争斗。头脑将变成骷髅,而现在已经空虚。]

在当天晚上,埃弗拉德·洛伦兹又一次做了那个梦。

他的梦里常充斥着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整个海岸呈现出一种暗沉的铅灰色,沙滩、天空和连绵成片的白浪的色彩全都是暗沉的。那些水带来的寒意如同尖锐的刀子一样刺入他的皮肤,一双有力的手扼住他的咽喉,一双锐利的、恶魔般的眼睛注视着他。

然后海水吞没了他,淹没了他的口鼻——

然后有个声音刺破灰白色的海岸线,撕开了呆板的幕布。

他就从梦中惊醒,死死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浑身颤抖,能感觉到睡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等到洛伦兹神父尽力平顺了自己的呼吸以后,才意识到的门铃在响。

所以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匆匆在睡衣外面披上另外一件大衣——他想起来了,伊曼纽尔·弗格尔前一天晚上来看了房子,然后就痛快地付给了房东押金和第一个月的房租,虽然埃弗拉德其实真的很怀疑对方确实是因为房东太太精心侍弄的那个美丽花园才选中这座房子的——所以说伊曼纽尔今天就打算搬进来了,他现在可能正拖着箱子站在门口,操。

埃弗拉德只能拖着脚步去开门,在这种时候难堪地意识到自己的腿还在抖……他的嗓子干燥,就如同生生地吞下了一把沙子……毫不夸张地说,他知道门外迎接他的是难以捉摸的命运。无论他本人怎么否决,伊曼纽尔·弗格尔会搬来这件事绝对跟安全局的那些探员脱不了关系,可笑的是,他们似乎真的认为那是有用的。

埃弗拉德做足了心理准备——关于喧嚣的街道、刺目的阳光和充满恶意的、来自人群的目光的心理准备,但是在门口迎接他的东西还是多少出乎他的预料:他一拉开门,一只沉重的、毛茸茸的、四条腿的生物就扑到了他的腿上,开始一边愉快地哈气一边啪啪啪甩尾巴,中途还踩了他好几脚。

神父错愕地低下头:他的腿上糊着一只狗狗,一只真的、活的、毛茸茸的、奶油色的狗狗。

“……这是克普托,我养的拉布拉多。”拖着箱子站在后面一点的伊曼纽尔说道,他脸上的那个微笑看上去有些紧张;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说关于狗的事情的时候好像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这确实并不奇怪不是么?这个年轻人的金发在阳光之下闪闪发光,看上去就像是会跟小狗在草坪上玩飞盘的那种人,“我昨天问了房东,她说可以养宠物的;当然啦,如果——”

埃弗拉德摇摇头:“没关系,我不介意。”

然后他让开,让伊曼纽尔拖着那个看上去相当沉重的箱子从他身边过去了。“我的东西并不是很多,剩下的都在外面车上。”伊曼纽尔一边把箱子搬上台阶一边介绍道,“其实主要是用习惯了的厨具……请您摸摸它。”

“啊?”埃弗拉德愣了一下。

“摸摸它,”伊曼纽尔向那只浅色的拉布拉多犬点点头,“它看上去很喜欢您。”

然后他就愉快地抱着那堆东西走到屋里去了,就好像刚才那个模棱两可的指示可以说明很多事一样。埃弗拉德一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而那只狗还看着他愉快地摇着尾巴。

最后他犹豫了一下,只能选择蹲下去摸它的头。

他的手指触摸到了狗厚实温暖的皮毛,那只浅色的动物欢快地窜进他的怀里,用温热的舌头去舔他的脸。这小生命是如此的愉快、热诚,不知人间险恶。

他的手指发抖地掠过那鲜活的肉体,它的主人在厨房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弄出什么叮叮当当的声音来,而那个人——那个人见证了他最为狼狈、最为卑微的一面。

他的嘴唇擦过小动物的皮毛,嘴里呢喃着什么自己也不知为何意的音节。在这短暂的片刻,他闭上眼睛,想要忘记记忆最深处的梦魇。

//2012年十二月二十三日,23:00。

伊曼纽尔·弗格尔的船靠了岸。

他的主顾人还不错,在得知他要赶回家去和妹妹过圣诞节之后慷慨地派船把他送到大陆上去——他们店的厨师受雇去为一个有钱人准备私人晚宴,宴会的地点在一个岛上,要不是对方要求准备一场有十二个人用餐的晚宴,本来伊曼纽尔是不想在圣诞节前夕出远门的——现在船已经停靠在码头上,夜晚的水面看上去近乎是黑色的。

开船的那个人也跳下了船,说是打算开个小差去岸上喝一杯,在伊曼纽尔拒绝了对方热情地想要帮他搬行李箱的提议之后,那个人就先一步走了。

伊曼纽尔本人则在查航班信息的时候不小心耽搁了时间,等他准备拖着箱子下船的时刻,负责开船的那位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巷弄的阴影里面。在他提起拉杆箱的时候,忽然听见了沉重的咚的一声,似乎就从他身后甲板的某处传来。

伊曼纽尔猛然转过身,看向身后浓重的黑影——然而什么都没有,海面一片黑暗,灯光像是一条河流一般点缀在岸上。伊曼纽尔以为自己多心了,那可能是鱼或者水鸟会发出的声音,但是当他转过身的时候……

当他转过身的时候,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抵上了他的后腰。

后来,他会知道那只不过是一把拆信刀,隔着冬季的大衣能不能捅进身体里都很成问题。但是当时他只知道握着刀的那只手是颤抖的,对方吐息粗重,开口的时候如同在忍受什么苦痛。

“别出声,”那位不速之客说道,“带我离开这个地方。”

——这就是伊曼纽尔第一次遇到洛伦兹神父的情形。//

希利亚德·拉米雷斯来到餐桌边上的时候,加兰正把盘子端上桌子。她身上围着一条粉色带小花的围裙,头发草草在脑海扎成马尾——拉米雷斯从来不下厨,他都不知道他的厨房里还有这种围裙——看上去见鬼的可爱。

“你知道我不怎么会做饭,煎蛋糊了一点点。”加兰在他在桌子边上坐下的时候说,“我建议把糊掉的部分切掉。”

其实早餐实在是没有什么技术含量,鸡蛋和培根都只糊了一点,香肠看起来还好,除此之外是面包、各种果酱、奶酪和切成块的苹果和橙子。加兰往拉米雷斯面前推了一杯酸奶,坐下的时候愉快地眨了眨眼睛:“医生既不让我喝酒也不让我喝咖啡,所以您就勉为其难地跟我一起喝酸奶吧。”

“医生不让你喝咖啡是因为你跟汽车烧汽油一样喝咖啡,”拉米雷斯平静地指出,没能掩盖掉声音里细小的笑意,他优雅地用餐刀切掉培根烤焦的那一条,那个动作让加兰很想凑过去亲吻他的手指。“你要什么果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