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种情欲受到如此激烈的惩罚是否太悲惨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这种惩罚也是一种慰藉;它用想像的存在覆盖住无可弥补的缺憾;它用反常的欣喜或无意义的勇敢追求弥补了已经消失的形态。如果它会导致死亡的话,那么正是在死亡中情侣将永不分离。]
伊曼纽尔不得不承认,自从他搬到这栋房子里跟埃弗拉德·洛伦兹合住以后,他用到那个本应用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医药箱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现在他又一次把那个医药箱从架子上拖下来,而埃弗拉德也一样在沙发上等着他——这个场景像极了埃弗拉德失手摔掉杯子、而他们之间爆发了一场令双方都十分后悔的争执的那个夜晚。
克普托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伸着舌头哈嗤哈嗤的喘气:在这只狗狗英勇无比地咬了一个小混混以后,它似乎是有些兴奋得过头了。但是现在伊曼纽尔没时间安抚狗狗,因为埃弗拉德的指节上还有一个擦伤,当你差点揍掉一个人的牙齿的时候,就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在小混混落荒而逃、而他们去报警的时候,伊曼纽尔一直在想那个的事情——他记得埃弗拉德拦在他身前的那一瞬间眼里闪烁着的那点可怕的火光,但是他也同样记得当对方抓着自己的手腕的时候,对方的手指是如何颤抖的。
这一次他似乎抓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那位中年神父当然不可能知道他心里充塞着的万千思绪,当他拿着药箱回客厅的时候,对方正坐在沙发上无意识地摆弄自己手里的马克笔——伊曼纽尔忽然意识到那个杯子本来是他的,在他用那个杯子给埃弗拉德倒茶的时候,显然谁也没有意识到那一点——白色的陶瓷上印着蠢兮兮的《玛丽莲·梦露双联画》图案,看上去和奇怪地埃弗拉德格格不入。
他进门的时候埃弗拉德抬眼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我说了这点小伤不用包扎的。”
“我坚持,至少用碘伏消一下毒吧。”伊曼纽尔回答——“我坚持”,这话听上去是这样的熟悉,好像上次他帮埃弗拉德包扎受伤的手指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他们其实是生活在什么永远也走不出去的莫比乌斯环里吗?
这不行,显然的。加兰探员希望他帮洛伦兹神父走出去,而不是加添对方的痛苦。现在这位神父正把手指温驯地放在他的掌心里面,指节上带着擦伤的痕迹……而他必须要打破现在的僵局,他们靠毫无意义的甜点维持现在小心翼翼的平衡局面已经够久了。
对方当然是值得他冒险的。
而伊曼纽尔·弗格尔从来不是个缺乏冒险精神的人,他在他的餐厅不营业的日子里去玩极限运动,从飞机上向下跳伞或者去攀岩,那可不仅仅是为了发几张好看的照片取悦他INS上的粉丝的。他年轻、生机勃勃、有勇气——话虽如此,在这个时候,他的心跳似乎比从飞机跳下来的时候更快。
他挑在用棉签在对方指节上涂碘伏的时候开口,他说:“谢谢您。”
埃弗拉德抬眼看着伊曼纽尔,这位中年人看上去一直很憔悴,就算是这样的时刻,他眼里的血丝也依然像是在灯光之下张牙舞爪地蔓延的藤蔓。他说:“那是我应该做的,我总不能看着你比小混混抢劫吧?”
当然,他会这么说,他会在好好的一句话后面加一个带刺的反问句,活像是为了不给别人留下好印象。他当然疏远人群也疏远伊曼纽尔,但是伊曼纽尔觉得自己已经看出了关窍所在。
“所以您知道吗?”所以他说,声音紧巴巴的,这是一场冒险,“您没有赢霍夫曼并不是因为您太软弱——那是他的问题,并不是您的,您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他不用抬头就可以感觉到埃弗拉德的手指在他的掌心之上僵住了,有那么一瞬间,神父似乎想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去,但是被他死死地抓住了。他们度过了漫长的、死一般的寂静的一瞬间,然后洛伦兹神父干涩地说:“你并不知道——”
实际上他知道,伊曼纽尔可以长久地看见那种厌恶的神情刻在洛伦兹神父的双眼之中,当他从那些和伊莱贾·霍夫曼的噩梦中惊醒的时候,他对于自己的软弱表现的厌恶仿佛甚于对霍夫曼的厌恶。
这就是关窍所在。
“我知道!”伊曼纽尔微微提高了声音,迅速打断了埃弗拉德,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语速也很快,仿佛很快就要失去继续说下去的勇气。“您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实际上,不管您愿不愿意承认,您救了我的命,不止一次——您记得的,在我们的船到达了霍尔特瑙港,在那个基尔的小教堂里,霍夫曼的人追上来了——”
他永远忘不了基尔的那个小教堂,当然。那一天是平安夜,他从洛伦兹神父的嘴里断断续续地撬出了对方的真名和他逃亡的一些模糊轮廓:神父不愿意细说,很可能是霍夫曼曾用类似的事情威胁过埃弗拉德,所以他担心让眼前这个年轻人知道太多细节会会危及他的性命。
他们到达了基尔,那对于伊曼纽尔来说是旅程的终点,他就要见到他的妹妹了。而他并不知道这个跟他相处不到二十四小时的神秘男人打算接下来要到什么地方去,当时他还一度以为对方是个逃亡的黑帮分子。
不幸的是他们被霍夫曼的人跟踪了,那个晚上以一种悲惨的方式做结——伊曼纽尔当然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晚上,就是埃弗拉德·洛伦兹把他锁在小教堂的更衣室里然后自己毫无反抗地被霍夫曼带走的那个晚上,那个夜晚教堂的圣歌不断在前面的教堂中厅里奏响着,管风琴的音乐如同噩梦一般不断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直到那个时候伊曼纽尔还以为自己被卷进了一个黑帮某场扭曲的爱情纠纷里,这不怪他,霍克斯顿的黑帮势力庞大,霍夫曼又怎么看都是个黑帮老大,所以可以想象等他回到妹妹家,查到埃弗拉德·洛伦兹是个神学院教授的时候有多震惊。
然后他才彻底意识到,他遇到的那件事的性质比他想得更加恶劣。
他回忆起那些事情,埃弗拉德显然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对方的眉头皱紧了:“伊曼纽尔……”
“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伊曼纽尔皱着眉头说,声音有些激动,那是这几年之前困扰着他的梦魇,他早该说出口的……又或者那才是加兰探员选择他的原因,“我本应该报警的,或许我在好几年前就可以救你了——但是我退缩了!因为我想不明白霍夫曼的人到底是怎么跟上咱们的!你明白吗?我害怕了!我还有一个妹妹,我眼睁睁看着他抓走你,我不能——”
“伊曼纽尔——”埃弗拉德又重复了一遍,他的眉头也紧皱着,声音有些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