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乡居事事幽》
夏六月,绿槐高柳中蝉鸣不断。东方刚刚渗出一点曙色,大半个墨蓝天空里还悬着将隐的星月,门环就被叩响了。阿福警觉地钻出窝来,伏低了身子小声低吠。
严鸾随手披了一件长衣,趿了鞋,匆匆去开门。门扇两面打开,微弱的天光便透进黑漆漆的天井。严鸾一抬头,正要出口的话就噎在了喉咙里。
外面站着个俊美的年轻人,正怔然看向门内,一双眼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闪着微光,却能看出掩藏在眼底的惶然不安。身后立着许多牵马的随从,都隐在晦暗里。
严鸾也愣了。
半晌,年轻人喉结动了动,低声唤道:“……先生。”
严鸾霍然回神,慌忙退了几步,跪地道:“陛下……”
赵煊疾步上前将他搀住:“先生!快起来,我是微服来的……”
严鸾抬了头怔怔看他,再说不出一句话。直看得赵煊也蹲下来,低头握住他的手,脸上便有了些苦涩的愧色:“先生,我来看看你……明天就走。”
严鸾借力站起身,见他身后的人群里又站出一个人来,朝自己赧然微笑道:“先生。”严鸾从赵煊身侧朝他伸出手去,轻声笑道:“小霜……”严霜将手伸过来,被他一手一人拖进门里去。
时近正午,天地万物都晒得炙热之极,白亮的阳光照得人眼晕。严鸾与两人叙了旧,便要出去置办食材准备午饭。赵煊已经遣回了侍卫们回城外驿站,只留下严霜一个,听说先生要出门,便犹犹豫豫地开口说想随同看看。赵楹不在,严鸾不敢留他一个人在家,索性将两人一同带上,出了门。此时逛了个把时辰,才被晒得热汗淋漓地步行回返。
方走进巷子里,便见家门口石墩子上隐约坐着个人,又有匹马立在一旁。严鸾心里一紧,赶忙默默计算时日。
两个月前赵楹被突来的圣旨招走,要替圣上赴凤阳祭祖,顺便探看获罪被幽禁在那里的皇族,以示皇帝仁孝。这圣旨来得突然又古怪,却并非没有先例,于是不得不听。临行前两人恰恰又吵了一架,赵楹脸色铁青地上马回城,然后领着大队仪仗上路,一行迤逦蜿蜒地赶赴凤阳。按常理算来,大约还需十日才能回返。
如此想着已到了门前,坐在石墩前的人正抬起头来,大半边身子暴露在近午的阳光下,晒得汗水淋漓、衣衫尽湿。一张脸也晒得黑了许多,又是流汗又是疲惫,正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连一旁的马匹都是蔫蔫的样子,热得不住喘粗气。严鸾蓦地住了脚步,讶然道:“你怎么今日便回来了!”
赵楹面色不善地抬头,见他穿着件轻薄葛衣,满脸愕然,一手拎着两包裹起扎好的荷叶,另一边手臂被赵煊紧紧挎着。赵煊比他还高了些,一手贴紧了严鸾的手臂,另只手拎着串草鱼,又有一小捆茼蒿。身后站着低了头的严霜,臂上挽着只竹篮。更有阿福拖长了舌头,一面哈哧哈哧喘粗气,一面绕了赵煊猛摇尾巴。
赵楹将他们一一扫过,从石头上慢慢站起身,突然冷笑了一声,开口时声音嘶哑得厉害:“好啊。好得很。”
严鸾蹙眉道:“煊儿从京里赶来看看我,你这是作甚么。”
赵楹盯住他,“哼”了一声道:“所以好得很!我千里迢迢去凤阳吃土,给列祖列宗们磕头,该去的那个倒闲得摸过来,趁着你长夜寂寞,看能不能再睡一回?”
严鸾终于变了脸色,只抿了唇一言不发。
赵煊默默自他臂间抽出手来,低声劝慰道:“先生……先开门罢。”
严鸾转过身去再不看赵楹,从袖袋里摸索着掏出钥匙来,将铜锁卸了。赵楹斜刺里伸手,猛然推开了门,径自走了进去。严鸾在门口站了半晌,闭了闭眼,也进了门,却是接过来鱼肉菜蔬,进了灶屋。严霜看了眼赵煊,便也随他去灶边打下手。
赵煊目送两人进了厨房,独自走进堂屋。
赵楹正仰在圈椅里,一手提了桌上的茶壶猛灌凉茶,汗水与茶水顺着晒成铜色的脖颈流下来。
赵煊在另一张圈椅上挺直背坐了,看着他平静开口道:“皇叔,武宗立的规矩,出城省墓,请而后许,知勇无所设施,二王不得相见。你今日出城来这里,违了规矩了。”
赵楹毫不理会,直将一壶凉透的茶都饮尽了,方站起身来,微微弯腰俯视着座椅上的赵煊:“好侄儿,既如此,要把我怎样?押回京里,或者干脆送去凤阳圈禁?”赵煊毫不胆怯地与他对视:“皇叔于朕有恩,朕不会如此。”赵楹站直身子,嗤笑了一声:“若真如此,怕是你家先生后半辈子都要窝在这地方守活寡了。”说罢也不等赵煊回答,大步走出了屋子。
严鸾正将鲫鱼切成斜斜的薄片,忽听天井里响起了水声。回头看时,便见赵楹剥去了满是灰土的外衫,赤着上身,正站在井边浇冷水。他手腕、颈间已是差别明显的两个颜色,衣服下还是白的,暴露在外的手脸脖颈却已经晒成了浅铜色。水珠儿自他宽厚结实的脊背滑落,顺着收紧的腰线浸湿了腰间的布料。阿福便凑在旁边舔着流了满地的新打出来的冰凉井水。
严鸾咽了口唾沫,忽然觉得本就炙人的炉边格外燥热起来,胸中一阵阵血气翻涌,只好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专心将砧板上的鱼收拾出来。再回头看时,赵楹已经不见了。他方才冲过了水,便干脆回了卧房,脱光了躺回床上闭目歇息。
厨房里热浪滚滚,白雾翻腾。赵煊挤进来,轻声笑道:“先生,我也来帮帮忙。”严鸾回头见是他,蹙了眉直往外推:“煊儿不要进来,快出去……去屋里等着,好了先生会叫你。”赵煊举了手,翻出雪白的袖口去拭严鸾额上的汗,脚下站定着纹丝不动。严鸾只好拂开他的袖子,转过身去抽了个小杌子放在门口,摇头笑道:“你能帮甚么?非要在这儿,就坐在门口等着罢。”赵煊乖乖坐过去,把高瘦的身子折起来,窝在那个比巴掌大些的小杌子上,倚着门框看两人忙碌。
看了一晌,赵煊忽然道:“先生都是自己做饭么。”
严鸾正将蒸肉、蒸鱼与茼蒿三只碗小心放到笼屉里,头也不回道:“不是。平日有仆人在,最近都是我一个人,整日闲懒无事,便叫他们都回去了。今日不是你们要来,这才多弄些饭菜尝尝。”
赵煊“唔”了一声,不说话了。过了许久,小心开口道:“先生……他常欺负你么。”
严鸾搅着鱼圆子汤的勺子一顿,没听明白是甚么意思。待明白了,便忍不住笑得浑身发抖:“怎么会……煊儿怕先生受欺负么。”
赵煊低头闭了嘴,不知该说甚么。见他这幅乐不可支的样子,便知道说的是真的。这便再没有甚么可担心。
日头过午,这顿饭才算做完。严鸾揭开了锅盖,热腾腾的白气涌出来,终于反手捏了捏肩膀,如释重负地笑道:“许久不下厨,还好还好。”说罢转去屋里收拾桌子。
严霜正将锅里煮的翻滚的粉丝鸡汤小心盛进碗里。旁边突然砰地一声响,便听赵煊猛地抽了一口凉气。连忙转身看时,却是赵煊伸手去端笼屉里热着的鱼圆子汤,却没料到笼屉盖子开了许久,碗却还烫得要命,一个不稳将汤倾在了手上,直烫得咝咝吸气,只不敢做声。严霜一步抢过去,抓住他的手拖着便往水桶里按。桶里满满是清凉的井水,霎时便将火烧火燎的痛浇熄了大半。
赵煊疼得眼泪汪汪,抬头却见严霜也冷汗涔涔地吓得白了脸色,正仔细瞧着他浸在水里的手,翻来覆地检查。赵煊咬着牙齿,小声吸气道:“别做声……千万别叫先生知道……”严霜抬起头,惊惶地与他对视了一霎,还是点了点头。
没多久,却还是叫严鸾知道了。
彼时菜已上桌,满满当当堆在方木桌上。严鸾犹豫了一下,叫严霜去叫赵楹起来。待严霜回来,直过了半晌,赵楹才阴沉沉走出卧房,一言不发地坐了,盯着眼前一碗碗菜肴又是冷笑。
严鸾懒得与他拌嘴,只招呼两人开吃。
赵煊躲躲闪闪不敢伸手。方才被汤水烫过的地方已经肿起一溜儿小燎泡。一跳一跳地疼,手心手背都烫得通红。只好与严霜默默换了个眼色。严霜只小心坐了个凳子边儿,亦是无可奈何,蹙了眉偷偷往桌下看他的手。
严鸾蓦地站起来,轻声道:“煊儿的手怎么了,拿给我看看。”
赵煊笑道:“没甚么,方才在厨房里烫了一下。”
严鸾托着他那只手看了看,一脸忧色地转向赵楹:“李先生开的那罐治烫伤的药膏呢。”
赵楹伸了筷子正要夹鱼,闻言“啪”地扣在桌上,嗤了一声道:“甚么药膏?我怎么没听过。”
严鸾冷了脸色,“你从前不是常用?搁在哪里了?”见赵楹不回答,只得自己进屋去找。赵煊拦不住他,只能坐在桌边自责万分地等。
半晌不见人出来。赵楹慢腾腾起身,也进了屋里,伸手便在橱子里掏出那罐药来,也不作声,只挨近弯了腰找药的严鸾背后,将捏着罐子的手探到他前面。
严鸾一愣,忽觉出身后紧贴的热度来,却只做不知,伸手拿了罐子便绕开他,疾步走回堂屋里。
赵楹再次走出来坐定时,严霜正细细挑了最后一点药涂在赵煊手心里,然后拧好小罐子,洗净了手。这才终于能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