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求瑕靠在座椅上, 闭着眼睛,但今天太阳很好,如同金丝一般笼罩世界, 随着车辆的行驶他眼皮上的光芒在晃动中明灭,他在这阵光斑中看到了多年前的幻影。
还是二十岁的那一天,春光占据了记忆里的所有角落, 方思弄在那一天向他表白,而他接受了。
现在回忆起那天的感受是很奇妙的, 好像是站在一个分水岭上。
在那之前是方思弄长达两年的追求,有些举动夸张得让人发笑,简直不像是方思弄能做出来的;有一些又太执拗, 让人觉得过犹不及,难免无趣。而那段路是跟他的前半段人生绑在一起的一条暗道, 方思弄出现在了临近顶峰的这两年,于是漏下一点天光将这里照得能辨认出一些景物, 虽然还是幽暗的冷色调。
而在这天之后, 那个春日的暖光好像就顺着流进了以后的时光, 让一切都逐渐变得毛茸茸、暖烘烘。
可悲的是他却在这中暖融之中感到了一种恐慌,觉得自己像一只泡在温水中的青蛙, 即将失去存在的意义。
实话说现在回忆起来,在那天之前他对方思弄似乎没有过强烈的心动, 更多的只是学长对一个颇有才华的学弟的欣赏。而他那一瞬间的首肯,更像是一种冲动,仿佛冥冥中有另一个灵魂降临在了他的身体里,让他做出了一个自己意料之外的回答。
也不是说不喜欢方思弄,只是那时候,他谁也不喜欢, 连自己也不喜欢。那时他大三,考上电影学院以示对家族的反叛那劲儿已经过去,满脑子只想着要怎么完成人生中最后的那件大事了。
可鬼使神差的,他就那么同意了。
他不想让自己说的话像个笑话一样,便打算先跟方思弄处一处,少则一月多则半年,找个由头分手就完了。
结果没分掉。
跟他在一起之后的方思弄对他可谓是百依百顺,一点错处找不出来,于是这个“找借口分手”的时间点被他一推再推,后来完全搁置。
当他猛然回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完全陷了进去,成了那只濒死的青蛙,在温柔乡中乐不思蜀。
不能这样。
这大概是他跟青蛙最后的区别,他做了那个决定。
他永远要做自己的主宰,绝不可能将自己的命运由人掌握。
他必须要离开方思弄,必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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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暖树的信很长,方思弄深吸了一口气,放下第一页纸。
而在第二页打头,他就看到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两个字:
[你曾问过我他是否在儿时遭受过虐待。
我当时没有回答,回去我思考了很久,意识到这是我思想里的一头大象,感谢你指出了它,也让我正视了它。
如果我非得回答不可,那我的答案恐怕是:是的。
虽然这种“虐待”在法律上很难被确证,它并非来自于身体上或任何肉眼可见的部分,而来自于心灵。
他的确从出生开始,就处于一种心灵的被凌虐当中。
我的姐姐,即玉求瑕的母亲曾亲口告诉过我,她必须培养他的仇恨,因为仇恨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心灵力量,它让哈姆雷特这个不谙世事的王子最终手刃了窃国者,也让克莱尔(1)带着十亿元回到了故乡……她认为玉求瑕也必须拥有这样的仇恨,才能在这种仇恨中生出冷静、机敏和绝处逢生的天分。
那是我姐姐的一次酒后失言,我想应是最接近真相的一部分。
虽然这个真相鲜血淋漓、让人匪夷所思,那就是:从他出生起,她就在培养他的仇恨。
然而我必须公允地说:这件事的发生是出于一种情有可原的动机——]
方思弄浑身都在抖,愤怒和痛苦侵蚀了他的神经,他的手抖得拿不住信纸,使最面上的这页颤巍巍飘了下去。
他没有去捡,他现在关心不到旁的,他只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铁石心肠,才可以在得知这样的真相之后说出“情有可原”这样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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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
在阳光暖烘烘的炙烤中,玉求瑕慢慢地想。
跟方思弄分手了,然后呢?
那两年,是怎么过的呢?
说真的,他都快想不起来了。
对一个导演来说,最难以忘记的,应该是自己的作品吧。这部电影是在哪一年、自己多少岁的时候拍摄的,拍摄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事情,从社会时事中得到了什么灵感……应该是一个导演很难忘记的东西。
可他真的想不太起来了。
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拍《十八》时,站在场中刚指导完演员、下意识看向主镜头后方思弄的那一刻,那天主场景笼罩在天国般的圣光中,摄影机位处却是暗的。他看过去的时候,方思弄正好也直起身,从相机后面露出头来看他,四目相对间,他只觉得方思弄的眼睛好亮好亮,像星星一样。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个画面他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可对最近的这两年,他的记忆却是很混沌的,大概也跟喝了太多的酒有关系。
在戏剧理论中有一个术语,叫“静态人物”,通常用来描述在剧情发展中没有明显变化或发展的角色。就是说,一个人物在生活中感到绝望,哪怕TA在家里焦虑得走来走去、或是叫出一大群朋友喋喋不休地吐槽、或者每天在不同的场子喝得烂醉,邂逅各式各样的露水情缘,但只要不是由内部下定决心发出改变,TA就依然是一个静态人物。
也许那两年,他就是一个静态人物吧。
他每天游走在不同的人群中,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常常一觉醒来想不起昨天坐在自己旁边的人是谁,就又要去赴下一场宴,日日如此。唯一能让生活有些不同的可能是他拍的电影,可实际上他并不是特别在乎自己的作品。最开始拍电影也只是为了用这种新兴的艺术形式向陈腐的家族宣战,而进入“戏剧世界”之后,他更不在乎了。
他只是不能让自己停下来,不然就彻底“静止”了。
他的父母死了,妹妹丢了,跟方思弄也断了联系。那两年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空洞,在世间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