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小卡

整个08-09赛季, 拜仁几乎都是在寻找新帅和新门将的焦虑中度过的。

克林斯曼不行,克林斯曼是真的不行。

之前的什么马加特也不行。

临场救火的老帅希斯菲尔德也没带出什么惊艳的名堂来。

他们极度需要一个真正的名帅来重塑球队。

赛季中球队跌宕起伏,尽管才踢了两个月球迷就已经开始忍无可忍地在场边举牌子让克林斯曼下课, 但场上的球员没有开摆,而是努力团结起来, 在困境中找到出路。

教练不靠谱, 那就自己复盘,自己找办法,自己踢啊。

说到底足球是场上十一个人共同努力和决定的游戏。

拉姆和卡尔现在也是俱乐部的正副队了, 他们俩忙得废寝忘食,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俱乐部里。

早上来得最早,晚上走得很迟。

虽然不能说是承担了教职, 但他们确实整日坐在一起思考怎么踢球这一个很灵魂的问题。准确来说卡尔的投入更多一些, 拉姆虽然事业心强健, 但不是那种指望着自己一边当球员一边当主教练的类型——恰恰相反, 他是全队最看重职责分明的。主教练不行,那就换主教练,球员高度插手不是好事情。

但卡尔也不算是高度插手,他从不和克林斯曼犟什么, 他就只是自己需要在场下做大量的功课。

克林斯曼又换了阵型, 这次是什么?352?那他自己该怎么踢?他该怎么理解这样的战术?他该如何把这种理解也传达给队友?他该如何鼓励大家不要总摸不着头脑似的像外贝外一样在更衣室里蹦跶着发脾气?

卡尔现在地位也是上来了,连着两个月每星期都请他吃饭,耐心地帮他融入球队, 搞好关系, 替他和俱乐部协调,换了第八个德语老师(…)

他很害怕自己某天一推门看到外贝外在更衣室里手持钢鞭将队友打——不是担心他们肉搏,外贝外进队一年都增肌一个围度了, 毕竟拜仁更衣室里说等级森严也是森严,说扁平化也是扁平化,这个扁平主要表现在没有人会在挨打时忍着,该还手时就还手,所以外贝外早和人家动过两三次手。

卡尔主要还是担心他上武器。

拜仁夏天没有太重量级的引援,毕竟钱都花在去年了,队里现在人员饱满,边锋倒是想再补一个,但暂时买不到好货。还很残酷的是在拥有卢卡托尼和克洛泽的情况下,赫内斯竟然还想买戈麦斯,夏天一度绯闻传到斯图加特球迷跳脚了,万幸戈麦斯最后还是留队了。

但这几年拜仁挖人的剧情都是这样的,前一年夏天几乎达成,球员多留一年权当尽忠了,后一年就到拜仁追求梦想了。

卡尔领德国足球先生奖的时候,戈麦斯还故意趁着他倒水的时候歪在他旁边和他开玩笑呢:

“告诉你个好消息,明天我就要到慕尼黑了。”

“骗仁。”

“怎么越来越不可爱了啊,你今年是出了什么事吗?”

听卡尔久久不回应,戈麦斯又不安和尴尬起来,仔细打量着卡尔垂下的睫毛,轻声说:

“对不起,不会真有什么事吧,我开玩笑的。”

“……没有,我很好。”

“你就是单纯讨厌我喽。”戈麦斯又笑,抛了个花生试图逗他:“你是足球先生,我也是足球先生,我的奖还在你前头呢,我怎么就配不上去拜仁踢球啦?”

他真是会偷换概念,是拜仁求他求不来好不好,哪里是他不配。

卡尔勉强打起精神,也和他说一句俏皮话:“谁让我不可爱嘛。”

因为波多尔斯基的事,卡尔忽然对所有带着光辉降落的球员都忧心了——他们待在原来的俱乐部当核心真的不好吗?来拜仁也许多挣一份合同的钱,可要是发展不好的话,把未来十来年的职业生涯都搅得一团乱了,但换大平台是理所应当的事,所有人都不愿意去考虑这种可怕的结果。

波多尔斯基不知道又在和他闹什么矛盾了,夏天时他们和施魏因施泰格三个人还非常亲热的,颁奖典礼后对方忽然又对卡尔不理不睬了。

人际关系好难啊。

踢球也难。

他是防线指挥官,这赛季卡恩没了,新门将和传奇的金毛狮王真的是不太能比的,虽然扑得也不错,但对拜仁来说是镇门的将军没了,卡尔彻底要当后场灵魂了。

刚入队时把他压在位置上的卢西奥已被送走了。

这都不能算是足球世界里残酷的事了,买买卖卖嘛,球员迟早得在某一刻意识到自己和身边人都是另类的货物。

卡尔今年没涨薪,毕竟他去年已经拿的是大合同。但从欧洲杯回来后,他已经完全跻身德国国内的一线球星了,拜仁和他重新谈了商业比例,乌尔里克替他拿到了一个很好的数字。

卡尔不光害怕兑现不了自己的价格标签,就像那种贴了高价买回家用了两次就坏了或不得劲的劣质商品似的,还怕自己回报不了俱乐部的恩情。球迷的恩情。队友和教练的恩情。甚至是每天早上替他们烘干鞋子和衣服的更衣室管理员和扫地清洁工的恩情。

每天他来到赛贝纳,所有人就都在和他问好,用充满喜爱和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早上好,卡尔。”

“加油,卡尔。”

“下场比赛狠狠地给他们一个教训,卡尔。”

“你是最棒的,卡尔。”

赫内斯和鲁梅尼格一同和他吃晚饭,擦擦嘴夸他:“米歇尔走了也好,你现在和菲利普好好的,大家皆大欢喜了。”

对,还有远赴英伦的前男友的恩情,虽然卡尔想到巴拉克时一会儿爱他爱到像个废物一样抱着被子偷偷哭一会儿,想念对方到无与伦比;一会儿想到巴拉克绝对无情和快刀斩乱麻的分手,又会像个废物一样抱着被子偷偷哭一会儿。

他恨自己,全世界最恨最恨他自己。

辛苦的工作,近乎虐待的高要求和自我苛责,仿佛一种对自我的报复罢了,卡尔几乎每天早上都会站在镜子前说我讨厌你,如果你踢不好球,做不好工作的话,你简直是全世界最坏最恶毒最没用的家伙,你简直不配这么冠冕堂皇地活着。

但没人会意识到这是报复,大家只会带着服气小小叹气:“卡尔真是太有担当了。”

他辛苦,拉姆就和他一起。

卡尔有时会在他的陪伴里感到非常感动和温馨,就好像成功路上不缺一个最可靠的帮手,有时又会感到一种异样的孤独和难过。

拉姆这样,会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愧疚,而他不想要对拉姆愧疚。拉姆是强大的、冷漠的,他才能冲着对方施展一点恨意,分担一点自己的痛苦。但如果拉姆是坐在灯下,在疲倦时依然温柔地和他一起努力的,他就只能更憎恨自己了。

大家都是好人,只有他有错。

“早点回家去吧。”他不由得催促拉姆:“没必要陪着我。”

“谁说是陪着你啦。”拉姆一边仔细写写画画,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我本来也要做功课的。”

“以前又不会做这么多。”

拉姆轻轻笑了起来:“怎么了,难道就karli做得,菲利普做不得。”

他倒觉得和卡尔一起加练或多做功课的话确实对自我提升有帮助。比如他之前最大的短板可能就是位置感有时不够好,但录像看多了,训练时带着思考和目的一遍遍去注意了,天生的难改的弱势倒也有了缓缓的抬升。

很多时候做人做事贵在有恒心。

卡尔无言以对,他又不能去质疑拉姆的能力或是责任心,于是也继续,但不得不把时间缩得短了一点,早些回家。

拉姆果然同他一起离开。

他就是这样的,如此擅长柔软地达成自己的目的,旁人甚至都不能生气,反而倒过来心里很不好意思,卡尔都快忍不住叹气了。

“你在更衣室里凶人家做什么?”他和拉姆并肩站在电梯里。

拉姆明明有一万种不得罪人的方法才对。

“我懒得费那么多心思嘛,有的时候当个威严队长简单又爽快。”

卡尔看着金属门上微微变形的他们俩:

“骗仁。”

“总要有人承担这个角色吧,队里都是老好人也不行啊。”

“我也可以做。”

“我不是在谦让和关照你,只是你在别的方面更擅长,karli,这是我们的分工协作。”拉姆心平气和地说:“不用感到莫名其妙的亏欠。”

“随便你。”

卡尔硬邦邦地说,但到了停车场,拉姆问他能不能陪自己去喝酒时,对方又还是硬邦邦地像个小木偶人似的点头答应了。

拉姆忍不住在心里笑,这不还是在觉得亏欠吗?

心软不是贬义词,没人不爱和仁义的人相处。

他在风里微微打颤,卡尔又默默地把自己的外套脱给他,明明他自己也很冷,但他努力咬住牙关不让人看出来。

拉姆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卡尔就是这样的,除非他自己要冻死了,否则哪怕别人只是有点冷,他也会选择脱了衣服。

除非他自己要饿死了,否则哪怕别人只是有一点点饿,他也会把自己的东西让出来给旁人先吃。

哪怕他要渴死了,他也只喝一口缓缓,水瓶还是交给更亟需的人——但其实旁人也未必是更亟需,只是喊得大声罢了。

爱哭的孩子有奶吃的,不哭的卡尔受大罪。

拉姆在酒馆里特意挑了离壁炉更近的位置,让他能多烤烤火。

外头又下雪了,圣诞月又快到了,一年过得这样快。

卡尔想到去年巴拉克还坐在沙发上给他织毛线袜呢,一眨眼像一场梦了。

“托尼在勒沃库森过得挺开心的,都不想回来了。”

拉姆脱掉手套,拎开报纸,看了两眼后笑道。

报纸上是又拿到了这个月德甲最佳球员的克罗斯在夸勒沃库森的氛围好,大家比赛结束后总是一同去吃烧烤或开party,老帅海因克斯也特别慈爱,不像在拜仁时气氛总是很压抑,赛前抗压赛中抗压赛后还是抗压,顺便还得背锅,牛骨头都要在拜仁被压烂了。

想到上次客场比赛完克罗斯竟能在踢完全场上小包一背埋着头虎虎生风地狂走,跑得都快比车快了,被堵了还继续闹腾着小脾气——卡尔真弯下腰蹲下来说要背他了,他才终于变回冷脸小甜菜了,哼哼唧唧地和他一起吃饭去——在饭桌上还一反常态地偷偷踩穆勒的脚,真是一反常态的活泼。

到了勒沃库森,他一下子不像在拜仁时那副超过年龄的沉稳和憋闷了,更像张牙舞爪的大猫了,就连毛茸茸的金黄色脑袋,从背后看起来都像金渐层敦实的宽脑壳。

卡尔眨了眨眼睛,也勉强应和了一句:“确实。”

他老这么一副“我不再那么喜欢和你说话了!”的架势,拉姆觉得可怜又可爱,也不生气,报纸一翻又换了个话头:

“这个好可爱,莉拉有吗?放在家里玩很不错。”

时下很流行的小孩子唱卡拉OK的套装。

这还真的可以买一个,这样莉拉就又有理由邀请同学来家里玩了,办生日宴时也可以这么操作。卡尔不由得探头看,手指刚按上去,拉姆已替他把这一页裁了下来,边缘按压干脆再撕开,整整齐齐的,很漂亮。

卡尔现在住到他给妈妈和妹妹买的房子里了,某种程度上来说倒是也算重新回归了家庭生活,母亲不在家的日子里,他其实回家时还是很有点幸福感和踏实感的,乌尔里克给他的建议是对的,这比像个幽灵一样住在巴拉克送他的房子里好多了,他也确实应该尽到更多照顾妹妹的义务。

9月新学期开始时,莉拉在新学校的手续也办好了,但她迟迟不愿意去上学,像是产生了某种抵触心理,卡尔这才知道了她之前在学校里发生的事,并深深自责和懊悔起来。

从分手之后,卡尔就一直是一头扎进工作里,给莉拉的钱是越来越多,现在保姆和护工直接雇了三个倒8小时班全天候陪伴,但在生活上他无力像高中时一样搂着妹妹一陪就是一两个小时,不光是因为工作经常让他脱力了,还因为他很担心自己本质不佳的情绪会被妹妹发现,反而惹得对方要来照顾他。

莉拉也是情绪很敏感的小女孩,意识到卡尔不高兴时,她就会很不安,用尽方法希望让他开心起来——可是,可是卡尔就是开心不了啊。

他只好隐藏自己。

在了解了莉拉为什么不愿意去学校后,卡尔立刻产生了公开兄妹关系的念头。如果是这样的话,莉拉上学时就有了值得开心的理由,卡尔会亲自送她去学校,见她的同学们 ,老师们,请求他们平和普通地对待她——不用太照顾,只要不去欺负嘲笑莉拉就好。

他很确信自己有这样的影响力,慕尼黑几乎全是拜仁球迷,大家都很喜欢卡尔,这不是他的自恋,而是从欧洲杯回来后他非常真实的感受。他的好性格,好相貌,好的表现,都化成公众对他的喜爱了。

乌尔里克非常理解他,并立刻做了一些尝试,但很快就面露难色地告诉他不行。

“解释不清的,一调查就能发现妹妹是私生子,你父母秘密离婚了倒不可怕,但莉拉的事如果被发现,对她来说不是更大的伤害吗?”

卡尔很难受:“妈妈就不能替莉拉改掉姓氏吗。”

“……她的父亲可能还是享有监护权的呀,法律程序上母亲不能独自修改。”

不得不直面母亲情夫这件事让卡尔更难受了,但他还是鼓起勇气约那个男人见了一面。说是约定也不恰当,对方被埃里卡放在了画廊工作,是个其貌不扬的画家,他抽象的画作挂在空荡荡的画廊中,在无展览时用来当装点,卡尔留了假名字来买画,提出想见画家一面。

等了快两小时,对方才姗姗来迟。

按卡尔现在的薪资,这两小时算是非常昂贵的了。但他没有动怒,而是站了起来和他握手,示意想请他喝咖啡。

在听他亮明身份后,一直满脸傲慢的男人变了脸色,惊疑不定地看着卡尔口罩上的蓝眼镜,手里的烟差点烧到皮肤,匆忙按灭在烟灰缸中。

他们坐在室外,人来人往,嘈杂反而成了最好的隔离音。

“这怎么可能呢。”男人咳了一声:“莉拉毕竟是我的女儿,没有让她和妈姓的道理。”

他根本没付过一天抚养费啊。

也就是埃里卡这样的人,才不会起诉,否则他根本不可能留有监护权的。

能和埃里卡长期交往的男人一定是吸血鬼,卡尔一点都不奇怪,也不想和他掰扯,只是平淡地问:“你想要多少钱?”

男人重新点了一根烟,眼睛却是亮了起来。他知道埃里卡的钱现在不过还是从卡尔这里来,要是能直接拿捏着莉拉和卡尔要,那上限不得高多了,他巴巴地伺候女人做什么。

好啊,生了个好孩子啊!

他心下狂喜,面上却是眼珠子颤颤,一副被羞辱似的样子:“这难道是钱的事?说什么话呢,哪有你这样拿钱砸人、抢人家女儿的——”

在卡尔背扣在桌面上电话里听着的乌尔里克过来立刻从斜对面的角落过来,打断这个对话了:

“卡尔?你怎么在这儿。这是谁?”

男人吹胡子瞪眼一抬头:“你是谁?”

“他的律师。”

乌尔里克说道:“有什么事让我代谈吧。”

这桩交易显然是失败了,卡尔在车上和乌尔里克沮丧地说:“不管有多少钱,给他拉倒了——”

“你不能靠私下贿赂逼迫一个父亲出让监护权,法律不允许的。而且他显然是个蚂蟥,真要和他搭上话,他要扰得你鸡犬不宁的,我们绝不能和他有任何往来,到此为止了。”

卡尔气愤到手腕都在颤抖:“我以为是什么,我以为……这样的……”

他对母亲的私情可能还心存一点模糊幻想,有点浪漫爱滤镜,因为他习惯了心疼埃里卡在婚姻中是受害者,难免觉得对方和这个男人是有真感情,或者也许对方也是被埃里卡欺骗了。

但真的见到对方,意识到他是一个多么丑陋、平庸、贪婪和冷漠的普通中年男后,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母亲也格外面目可憎起来。

埃里卡甚至晚上回家了,崩溃着把手提包砸到玄关上,大喊质问卡尔做了什么。卡尔第一时间捂住妹妹的耳朵把她送进房间,埃里卡站在一楼看着他:

“你怎么能让莉拉改你的姓啊!她有自己爸爸的!”

“是你的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