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大卡

按照道理来说, 球员是不能在国家队集训期间面见经纪人的。国家队就是国家队,是需要严肃对待的地方,天天接待亲朋好友还得了。

但乌尔里克匆忙落地时, 没人对她提出一点质疑。司机沉默着接上她赶往基地,早已等候的工作人员给她一个名牌挂到脖子底下, 车辆停好时, 楼上来了电话,勒夫和德足协的官员在二楼的会议室等。

走路的过程里她还在不断查看社媒,舆情已发酵。

“卡尔把母亲丢在精神病院, 居然还有脸到处宣传他品德高尚?想到一个冷血无情的人表面仁义道德,背后却做出这些事,真的让人失望透顶。果然每个‘人设’背后都是一出戏, 不值得再支持了!#伪君子 #取消关注 #卡尔不配金球奖”

“人们只看见表面的新闻, 不去了解他真实的生活。我永远站在卡尔这边, 相信他有自己的原因, 别人再怎么抹黑,也掩盖不了他一路走来的努力和善良。#支持卡尔”

“这事怎么看都有点问题,怎么这么多负面消息一下子冒出来?卡尔的家事怎么突然曝光得这么彻底,而且时间点又那么巧。我还是再等等看吧, 不相信媒体的说法, 看看卡尔和他的团队会怎么回应。”

“早就说了这种完美人设都很可笑,世界上没有不塌房的球星,卡密还天天拉踩别家真的有够幽默, 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蒸煮什么德行。坐等爆料更多爆料(咧嘴笑)”

“我的天啊, 今天才知道卡尔原来是这样的人……真的没想到,一直以为他是个温暖正直的球员。大家都这么说,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再喜欢他了, 太让人失望了。”

“抹黑门德斯的真的够了,以为谁都是用天天带女权tag吃流量实际上十年就带了一个球星出来的营销型经纪人啊(翻白眼)争金球又不是查户口,谁关心这些破事,少把脏水往罗身上泼(翻白眼)之后是不是又要出个情深款款的视频、痛哭流涕讲述自己过去的经历,然后网友们又一边倒支持他?这种烂花样还有人信,坐等一个自导自演(翻白眼)#卡尔不配金球奖”

除了他们以外,拜仁的CMO达林也来了,此刻正超级愁眉苦脸地坐在椅子里,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袜子穿错了,西服裤下伸出一截标准的黑袜子,另一边却是滑稽的白色。

卡尔呢?乌尔里克在心里询问——她拨不通卡尔的电话,只能短信告诉他不是自己干的——但卡尔只是已读不回。

她知道卡尔不至于怀疑她,哪怕是怀疑她做事的底线,也不会怀疑她的能力。如果是她来做的话,引导的重心肯定是卖惨虐粉,赚观众海量眼泪,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变成了控诉卡尔如何虐待家人冷血无情装模作样人面兽心。

乌尔里克主要是担心卡尔的精神状态,他这几个月就没对劲过。

但她眼下也只能先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几乎是她刚一进门,达林就像触电一样要弹起来,又落回去:

“乌尔里克!——你得解释解释,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全是抹黑。”

“但卡尔的父亲确实在监狱里。”

“嗯,可这不是卡尔举报的,他爹自己被抓到了,能怪谁?”

“他是给乌利做假账的话,谁能不觉得这和卡尔有关系!”

“罗尔夫服务的人多了去了,这是一桩大案子,里面恰巧有赫内斯而已。”

“上帝啊,先不说这个了,他母亲也确实进了精神病院?卡尔送进去的?”

“是。”

“老天,老天!这怎么可能说得清楚?他完全可以把母亲留在身边照顾,为什么要把她孤零零扔到瑞士去?你也听到采访录音了,老太太哭得声嘶力竭,谁听了不觉得卡尔不是人?这很糟,这真的很糟。然后为什么家族银行转移到卡尔手里了?他父母都健在。”

乌尔里克说了唯一一句让达林心脏好受点的话:

“他替银行还了债啊,债务转股权了,股东大会最终同意的,否则罗尔夫入狱那会儿就该宣告破产了。这是卡尔买下来的。”

这才像达林认识的卡尔,他咬住嘴唇,看完泼天丑闻后激荡不已的心情终于略微平静了一些。另一头一直听着的几个嘚足协官员面色凝重,勒夫十分难过地蹙紧眉头询问道:

“这些事怎么会从来都没有新闻。猛一下曝光出来,公众不可能不觉得卡尔是嫌弃父母,冷血无情地和他们划清界限。”

“他父母的确值得嫌弃。”乌尔里克淡淡地说。

“现在观众不觉得。他们认为卡尔的父亲为了替他铺路讨好拜仁主席帮忙做假账,结果被卡尔送进监狱,他甚至不愿意交钱替他保释;他们还认为卡尔的母亲一生悲惨,婚姻中受尽折磨,只剩他一个孩子,却被他拆散恋情,囚禁在精神病院不能回到现实社会。而卡尔却逍遥快活,过星光闪耀、人人崇敬的生活……”

“我真希望卡尔像他们描述的一样冷酷自私,那这些事还轮得到别人曝光?他自己早拿来作秀一百次,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有多么糟糕的家庭。”

这倒是真的,真坏蛋反而很擅长操控别人的同情、倒打一耙、颠倒黑白,大家都抿着嘴,有些人其实也没法完全相信乌尔里克的话,但经纪人站在这儿镇定自若的态度让他们多少还是要信一些细节——比如银行所属权变更方式这种肯定造不了假的事,是不用再听洗|脑包的。

但问题是现在舆情大爆发,他们落在非常不利的位置。而且还有最令群众愤怒的一个事:

“……妹妹是怎么回事?那段录像太可怜了,她一直在呼喊卡尔的名字,直到昏迷为止……太可怜了。为什么这会被拍摄下来呢,为什么没被销毁呢?太可怜了……”

乌尔里克抿紧嘴唇,没说话。

录像带走丢是因为埃里卡拿走了一卷。谁也不知道她竟然一直带着。

这么多年了,一个母亲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来回观看自己女儿临终前的画面,现在还要把它公之于众呢?

因为没法面对自己的疏漏,所以埃里卡就坚信是卡尔的错,似乎把她自己都给骗了。

乌尔里克转而反击达林:

“莉拉出事那天,早上我亲自打的电话告知俱乐部,结果事后卡尔根本不知道。这事又怎么回事?俱乐部里谁拦的消息?你少在这儿胳膊肘往外拐,莉拉当然可怜了,而是谁害得卡尔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先想想俱乐部这儿怎么继续瞒住这件事不要让卡尔知道吧!”

达林脸色都变了,一下子站起来让她不要胡说,拜仁才不会干这么没感情的事,但被乌尔里克仿佛要冒火的眼睛震慑到,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想到当时的情况确实特殊,后背一片发凉,猛然意识到乌尔里克可能真没说谎。

德足协的官员打圆场:

“金球奖只剩最后十天的投票窗口了,追究是谁下手也没证据,管不了这些了,得先把舆论安抚掉,后天就是友谊赛了,在这么大的风波里踢球,对卡尔,对我们整个国家队来说,肯定都是无妄之灾。”

他们重新讨论解决办法:

“不管怎么说,这事很可怕,很严肃,因为多年以来卡尔的家庭太保密了,这样的事一曝光,又有他亲生母亲背书,人们下意识就会觉得这又是一起公众人物形象垮塌的事,很容易相信和传播。如果那个记者是造谣的话,现在能起|诉吗?”

“起|诉也来不及了,他也不算造谣,事情都是真的,只是春秋笔法。

你看看,比如他说‘卡尔创立基金会,但她的妹妹在痛苦中挣扎时见不了他一面’‘卡尔照顾移|民家庭,抚养他长大的母亲却只能在孤独的疗养院里以泪洗面’‘他人生的第一辆车是父亲为了庆祝他进入拜仁送他的礼物,但有了无数奔驰可以驾驶时,卡尔还会记得带着父爱的陈旧钢铁吗’——这也不能算造谣,但读者看了什么感觉?”

“那怎么办?卡尔自己能不能出面回应,讲述一下过去发生的事?他自己解释一下为什么和家里人关系这么糟。”

本人如果能坐到镜头前,流着眼泪,细细讲述自己的人生创伤,为自己辩解清楚的话,当然是最好的。

这会让群众感觉自己成了被尊重的大判官。尽管有些人会竭力想找到新罪证,但也会有很多人会试图替视频里的人证明他的清白,把姿态放低总是没有坏处。

球迷们有时是真的信球星吗?只是需要公众人物摆出一套说辞来,让他们能心安理得地继续支持罢了。

乌尔里克原本急着找卡尔也是知道想平安度过这一关,恐怕少不了他的公开回应。

但她现在坐在宽大的转椅里看身边人口水横飞激烈讨论,忽然在这一刻放纵自己共情了卡尔的痛苦和厌烦。

不是所有人都想要在聚光灯下流泪和收获同情与感动,不是所有人都想被当成一个故事里的主角,在纪录片浓墨背景前被灯光打亮自己的脸和眼睛,让自己的故事被别人含在嘴里像甘蔗一样吸吮出看八卦的香甜。

乌尔里克此刻也好厌恶工作,她有时觉得自己在因为心软和试图保留底线被惩罚——如果是她先拿卡尔的家庭来宣传,现在情况早就两级反转,还轮得到对手做这种下三滥的文章。

只有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才配得上赢吗?不愿意的人就是软弱吗,活该被泼脏水,活该输,最后活该被羞辱吗?

但她很快再次冷静下来,不想让自己沉浸到失败主义的赌气里。不管这个事会如何影响金球奖的结果,她现在都得尽快替卡尔做好舆情处理,这是她身为经纪人的职责。

也许是最近公关的事太多了,一会儿是在法国大战媒体,一会儿是街头和老友吵架,对处理舆论本身乌尔里克思路快到都快条件反射了,坐这儿听这些人半天扯不出一个好点子的功夫,她一边监督他们,一边和公关团队发了八百条短信。

因为事先也想过如果拿可怜的莉拉做文章,该如何做,她甚至能模糊料想出一两天后舆论和球迷的心思会如何大逆转,连他们发在社媒上的话和emoji表情都能想象到。

但她就是提不起精神。

这种提不起源自于她对卡尔的深刻担忧。

卡尔在酒店的房间里待着。考虑到舆情凶猛令人猝不及防,为了防止生出什么事,勒夫让他今天可以不参加训练。

而别人当然是不可以的,所以他们都被驱赶到训练场上去了。

虽然这会让卡尔显得像真的犯了事,但因为不用应付队友,卡尔反而很感激。

不管勒夫的出发点够不够尽善尽美,卡尔现在需要的确实是独处的空间和时间。他原本也应该参加这场会议,但他现在只是一直待在自己的屋子里。

他收到了乌尔里克的短信,生怕对方马上就给他发“卡尔,你需要自己出面回应这个事”——

而他根本无力写稿子,读稿子,坐到镜头前,拍上那么两三个小时,然后精疲力竭地和无数利益相关方通话、交流,安抚他们的情绪,自证自己的清白,不安地希望他们没有对自己产生根深蒂固的误会和厌恶,他做不到。

所以他把私人联系方式都设置成了自动回复免打扰,然后抱着自己的腿躲在这儿。

卡尔知道自己只是在躲避,而他到达了巅峰的无力感让他更难过了,他恍恍惚惚里觉得自己回到了十来岁在沙发上抱着腿听父母吵架的凌晨,回到巴拉克和他说我后悔了的下午,回到欧冠决赛场上被人一脚踹得失去神志的夜晚,回到跪在教堂里看着莉拉棺椁的上午,回到所有他像陷入了僵直,一动也动不了的时刻。

他知道自己应该站起来,打开门去面对这件事,处理好它,他知道。其实从看心理医生开始,他情况有稍微变好一点点的。虽然中间有波折,但他确实和朋友们重修旧好了,更重要的是他能体会到一点点“在我努力后有好事发生”的积极情绪,可现在命运又来扇他耳光了。

卡尔也想,是命运吗?还是他自己造成了一切的一切呢。也许麻烦事和不幸也同样降临到别人头上,而他们能快速去解决,而他只是像这样坐着,从十岁坐到三十岁。永远一副受害者姿态一筹莫展地看着他生命里出现的坏事,没有一件有力解决。

他需要动起来,但却推不动自己的身体,他甚至没法去上个厕所或给自己倒一杯水。他还想着应当给心理医生打一个电话,就像心脏病发的人拨通120一样。可心脏病患者不会思考医生会如何看待自己,卡尔却会,卡尔一想到别人可能没有足够的爱心/能力去帮助他,想到自己对他人来说是个麻烦,就会立刻放弃求助的念头。

这样的时刻,他只能举起钱包,从里面拿出折叠好的纸张。

他不敢把眼泪落到上面,害怕弄糊本来就已经有点褪色的笔触。透过门廊的射线灯蔓延过来的一点暗淡光线,卡尔含着泪看着它,一大一小两只兔子高兴地把头靠在一起,一个上面写着卡尔,另一个上面写着莉拉。

反面的字浮在画面中,卡尔不用翻过去看也知道是什么,十几岁的莉拉歪歪扭扭地写着:“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会一起面对一切,因为你是我最心爱的哥哥”。

她当时已经快握不住笔了,只能像划一样在纸张背面划出字痕。

早晨大脑一片空白点开的那个视频里,莉拉心碎的呼喊此刻又在卡尔的耳朵边萦绕,让他几乎要看不清这幅画。

卡尔想到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算是一种解脱了。他一直努力折腾,想找到一些让自己被讨厌的办法,但他显然还是太矫情了,对自己下手不够狠。

现在够狠的来了,他应当开心才是。

就拿这个当借口退役算了。

声名狼藉,郁郁寡欢,退出舞台,皆大欢喜。

但旁人偏偏不愿意放弃他,不管是他本人,还是卡尔这个容器里储蓄的所有价值,都不能被轻易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