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众老臣以潘太傅为首,紧抓着前阵税法变革的条例不放,几人连珠炮似的进言不妥。左言右语间,又明里暗里指责他提拔新臣过多,问其是否对人知根知底,德又可配位,扯来扯去,说到后宫事,那几套老话换个说辞又翻来覆去地拿出来讲一遍,众说纷纭扬眉奋髯,扯着嗓子三言接着两语,萧潋意坐于高台半响,竟无半句能插嘴的余地。
他面色平和地看几个众臣自顾自讲得唾沫横飞,冷眼旁观半响,忽抄了案上奏折,轻轻往台下一丢。
竹制卷轴落在地上,动静不大,骨碌碌滚了半步远。这点微声还不足潘太傅一句话落地的声音响亮,殿中众臣却刹那都静了,鸦雀无声片刻,扑通便跪了一片。
潘太傅哑然半响,一掀官袍,直直跪下,清癯的身形风骨峻峭,义正言辞道:“若今日臣以谏言惹陛下重怒,自当死不足惜!”
萧潋意面无表情,居高临下打量他半响。潘翃这人,才能颇出,赤胆忠心。只是文官当得久了,就会像根老屋承重的梁,擎天一柱,却也难免迂腐。
他是真心实意地为此有些头疼。萧潋意与吹胡瞪眼的潘太傅对视,心烦似的挪开视线,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道:“朕没说要定你的罪。”
“君不降罪于臣,臣自责躬引咎。”潘太傅道:“为人臣者当无有偏私进忠言,臣冒死上奏,恳请陛下三思——北嗣王富于春秋,少不经事,恐难挑西下巡田大梁,实非良选啊!”
殿中各角皆有三三两两大臣跪下,附道:“请陛下三思!”
北嗣王萧其雁手持笏板,听了此言,头一抬不抬,活似根棒槌,沉默杵着。
萧潋意道:“依你言,指谁为良策?”
潘太傅道:“回陛下,博符侯次子蒋雪桓在护林卫越骑营多年,武学过人,德才兼备,是为良选。”
“嗯。”萧潋意道:“传旨下去,蒋雪桓才思出挑,命其协都督府刘阳重整军薄兵务,拟征调条案,三日上呈。”
潘太傅急了,“陛下!”
“太傅还有本奏?”隔着张宽大的镶金书案,萧潋意低眼看他,“一一呈来即可。”
潘太傅面色铁青,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来这一句,“……臣没有。”
萧潋意将手中折子一扔,干脆利落地拍了板,“退吧。”
众臣低头不言,闻言齐齐道:“恭送陛下。”
北嗣王萧其雁主领西下巡田已定,萧潋意心意已决,无人再上表。
——只是他也没能去成。
清明时起,这场春雨时盛时稀,接连不断,至今已有六七日,竟无半刻停歇。这天阴雨绵延,城外有骑兵急急冒雨入城,马蹄踏起飞溅泥水,带给了萧潋意一封噩报——戊城地势下陷,紧毗玄河,受不住连日的大雨,河堤崩落,发了水灾。
萧潋意匆忙叫停了一切西下巡查的准备,命北嗣王率军至戊城救灾,又指派蒋雪桓等将侯至其他易发水灾处及江河口驻查,急告州府,抢固大坝。
朝堂上下忙成一团,萧潋意再没有多余的心力管别的杂事,日夜扑在御书房前批折听奏。国难在前,潘太傅和其余老臣便都很有眼力地闭了嘴,不再来扰他。再后来,北嗣王在戊城亲入险境,在湍急河流中首冲在前,修好河堤,止了洪水,几次深入险境救人,大幅缩减伤亡。几个老臣见他此事办得漂亮,便就此不再上表,也再不批判他“少不经事”了。
当然,这已是后话。
水灾一事几乎将萧潋意直磨去了层皮,骨肉裹在厚重龙袍中,清减的几乎是有些吓人。再几日,事态稍缓,雨势渐停,四方不断有喜报传来,萧潋意这才得以喘上一口气,从那满桌的奏本国报中理出小片余地,铺了宣纸,匆匆为自己拟了封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