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碎静静仰头看他,又垂眼端详了片刻空掉的鱼食罐子,淡淡道:“你再多喂点,将这一池子鱼都撑死,我便永远都不用赏了。”
萧烛:“……”
萧烛:“……抱歉。”
他随手便将鱼食扔进去,差点忘了。
侍郎府上的东西,即使几条鱼,他也是开罪不起的。
多吃两口应当没事?
他见这些锦鲤个个长得膘肥体壮,惹人怀疑它们那条薄薄的尾巴能否支撑住过于圆润的身体。
烤来吃都嫌太过腻口,可见平时并没少吃?
但萧烛对养鱼这种杂事还真不了解,并不敢夸下海口。
顿了顿,低声道:“若是喂坏了,便赔你……”
他记得太常寺的池子里也养了许多锦鲤,虽然没有这般肥,但色彩更为缤纷鲜艳。
谢清碎没打算和他纠缠这个,将被攥住的手从人掌中抽出,敷衍道:“再说吧。我倦了,再坐坐就回房,王爷也早些回去,这时候有那么多闲暇?”
萧烛并不遮掩,坦然道:“确实有些忙碌,但尚且顾得过来。”
谢清碎不置可否:“王爷心中有数便可。”
他要是萧烛,现在就不会分心在讨好他这种小事上。
萧烛余光看见有侍从往这边走,也知晓不能久留。
来去如风地走了。
也不知道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
就是单纯为了在他眼前刷刷存在感?
愈发看不懂了。
将不请自来的岭南王赶走,谢清碎独自在亭中坐了片刻。
他掀开纱帘往池中看,萧烛洒下的一整盂鱼食已经快速被锦鲤分食完,鱼儿四散开,只剩水面上还隐隐浮动着的波纹,知晓这里方才发生的波动。
谢清碎眸中微微出神,想起萧烛刚刚一番若是说出去会被口诛笔伐的。
正像萧烛说的那样。
皇帝要处理什么人,从不需要什么确凿的罪名,否则历史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天子主导的冤案?
天子毕竟明面上是最为尊贵的存在。
大臣判下的错案可以翻案,天子犯下的错却是深深的忌讳,往后能改变心意大赦后人已经要感恩戴德,若是谏言,便要做好死谏的准备。
当年老岭南王,也是先有先皇旨意,又占了本身就是皇亲的便利,才能如此嚣张。
萧盛如今虽被左相压制拿捏,但外臣和皇叔可差远了,若萧盛真的可以狠下心,并不是无法破而后立。
人是需要自己站起来才能往前走的,皇帝尤甚。
即使没有任务这桩事,谢清碎也没办法辅佐他一辈子。
谢清碎放权并非是为了考验小皇帝,但他确实想看看萧盛敢不敢走出这一步。
或许可以说明,他过去七八年的努力不是没有一点成果。
可惜现在看来,萧盛并不敢。
“噗通”一声,谢清碎将空了的鱼食碗也丢进池中。
面上并不见多少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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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勤政殿。
萧盛正在批阅奏折,近日的奏折数目多到令人头疼,更棘手的是这些奏折并不好批复。
其中得有一半是上疏要求他向水患之地拨款的,除了这次受灾严重的江淮一带,其余多地也有大大小小的水患发生,只是没有闹得那么大,但也不容忽视。
拨款拨款拨款!
他国库哪来的钱!
这些大臣伸手要钱时从不考虑国库是否拿得出如此之多!
他已经想尽办法,连后宫用度都缩减,甚至组织官员捐款,可面对那么大的缺口,仍旧是杯水车薪。
萧盛每每看到这些奏折,都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只能烦闷丢到一旁。
其中还夹着一部分弹劾左相的,自从死了一个言官之后,这群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锲而不舍地上疏,即便他已经罚过左相的俸禄,也还是觉得不满意。
萧盛看到这些更头大。
于是成堆的奏折翻来覆去地看,神色变来变去,真正下笔批复的却挑不出几个,墨汁悬在笔尖落下弄脏了纸面,足足一个时辰,也只不痛不痒回了几个请安、一些人员调动小事的折子。
萧盛从前无比期望可以独自处理奏章。
老岭南王在盛京摄政时,他虽有皇帝的名头,但批复的奏章还要经过老岭南王之手,是以并不能真正决定朝政。
和岭南王争斗到后期,他在朝政上有了决断权,但谢清碎又爱约束他,这个不可,那个也不行。
他如此急迫地削去谢清碎的权柄,也是因为受够了那种日子。
现在终于可以自己决定,却不知道该批复些什么。
当皇帝这件事远比他以为的要难得多……不,或许也是他运气太差,百年一遇的水患,偏偏给他遇上了。
萧盛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
水患和朝中争斗倾轧,一桩桩一件件压在他面前。
沉重又苦涩,像是座万钧重的大山。
这个曾经无比期待的位置,如今最大的感觉却只剩下如坐针毡。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萧盛很快头疼起来,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日没休息好,患上了头疾,很是为此受了一番罪,也因此脾气越发难以控制。
旁边面容白净的太监注意到他的不适,及时递上一杯热茶。
萧盛接过喝了,侧头端详这小太监半晌,道:“你如今倒是贴心……”
刚来的时候失手打翻个奏折都吓得两股战战,这才没过多久,就有模有样的了。
只是长相偏冷,即使做这样察言观色的事,面上也不见多少谄媚之色,反倒显得淡淡。
放在平时多少有些不敬之意,但萧盛却觉得恰好。
这样从容不破的模样,更像谢清碎了……
萧盛心神微动,握住他的手。
只是还没等,就有人进来通报:“陛下,淑妃娘娘在外面求见,说念着您的头疾,给您煲了汤。”
萧盛顿时头更痛了。
淑妃是左相的幼女,两年前选入宫中为妃,虽然只是妃位,但萧盛后宫人少,妃嫔一只手能数得过来,是以实际后宫事宜就在淑妃手中。
淑妃早些年还算乖巧小意,这几月或许是因为左相势大有了倚靠,又被诊出有身孕,便逐渐变得骄横起来。
前些日子还为他宠信这个小太监的事闹了一场。
萧盛实在不想搭理她,但前些日子左相还因为这件事隐晦地警告过他。
想起左相越发贪婪的嘴脸,他又是一阵反胃,若不是因为左相管教不好家中幼子,怎么会有言官死谏之事?
可偏偏他如今还要笼络左相来对抗岭南王,并不敢下手惩处。
只能硬生生背了这个骂名,往后被史书记上一笔。
因为对左相意见渐大,连带着看自己曾经有过些许感情的妃子也越来越不顺眼。
……算了,淑妃怀的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或许会是个皇子。
前些日子左相与他道,若是有了皇子,于对抗岭南王就又有了几分筹码。
即便看在这个份上,也要先安抚住。
萧盛只能压住自己的火气。
他忍了又忍,将手中奏折捏出皱褶,松开小太监的手,让他先避开:“你先去偏殿看着他们收拾,朕待会儿过去。”
“是。”小太监垂眼应了,抽回的手不动声色在袍子上蹭过。
“请淑妃娘娘进来——”
……
等到淑妃心满意足地离开,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她亲手熬制的舒缓头痛的汤药不知道有没有效果,反正萧盛的脑袋是变得更疼了。
奏折批来批去也就那样,他往偏殿中走去,准备歇息一会儿。
因为夜间睡不好,午间总得补一觉,才能支撑起下午的精神。
殿中提前点了安神香,香气浅淡使人心情宁静,小太监伺候他脱下外衣,萧烛原本还想和他说几句话,但或许是因为这香催眠效果太好,他没过几分钟就感到身上泛起倦意,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只是睡的比平时更不安稳。
水患变成透明的巨兽,长着血盆大口朝他倾斜扑来,他千辛万苦狼狈不堪爬上岸,又在岸边遇到一条贪婪的巨蟒,巨蟒长着一张左相苍老的脸,转过头又露出张与老岭南王有几分相似的第二张面孔。
长着两张脸的巨蟒露出蛇信,口吐人言:“陛下,皇子为重,淑妃娘娘/臣一心为了陛下,勿被小人所惑。”
说着便要张口将他吞下。
他九死一生地逃开,踏入岸边乱林,却又转头看见萧烛穿着一袭黑衣,朝他举起弓箭,神色冷峻。
瞳中映着他狼狈模样,冷冷道:“废物。”
“从前若不是因为谢清碎,你早就败于我父王之手,如今我便是太子。”
“该坐到这个位置上的,原本是我。”
箭矢射出,箭尖冷锐银光要刺入他眼中,萧盛慌不择路朝后奔逃,却脚下一空,跌入冰冷湖水中。
他几乎以为自己淹死了,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发觉自己好端端地站在地面上。
周遭也变了。
没有了洪水,没有了步步紧逼的巨蟒,没有了追杀他的岭南王。
他伸手看到自己的手,是十一二岁时属于少年的手。
他回到了少年之时。
耳边响起些动静,他循声看去。
转头看到谢清碎。
穿着一身青色的翰林官服,是个有些厚重老气的颜色,但穿在谢清碎身上,平白显出几分青葱挺拔,像是春日竹间初生的新芽,清清棱棱的。
他生的白,青衣将他衬得更白。
那时谢清碎虽然眉间也带着病气,但还没如今那么瘦弱,背也挺得更直些,朝他看来时似乎带着些打量,浅眸中像是晃了一丝光:“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萧盛长在皇家,皇家最不缺美人。
可他见到谢清碎的第一眼,还是想:这个人长得真好看。
父皇将他唤近些,道:“这是谢翰林,今年的新科状元,仪表偏偏、才学斐然,父皇请他来为你讲几日学,快快来向翰林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