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碎不知不觉攥紧手中的信纸。
直到纸张在手中被捏出折痕,险些被攥破,才松开些。
他擦干净指尖上的水痕。
垂眼看信纸上的字迹。
萧烛落笔还算工整,大约算是行书,字骨中又带着几分真隶的味道。
原本是偏规整的字体,只是字里行间笔墨浓重,笔锋转折处难掩锋利,开合间似有金戈之形。
连行文都掩盖不住出那股野心锋芒。
就是信件上所写的内容,实在与这笔触不甚相洽。
简直像人漠然冷肃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说要盖好被子。
很难想象得出来。
不,谢清碎其实想象得出来。
因为萧烛真的干过许多次类似的事。
“……”
谢清碎抿了抿唇角。
他在桌边坐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出神一般。
一直从傍晚坐到天都黑了,终于才动了动。
他拿起一旁的砚台,慢吞吞研了点儿墨。
抽出张新的宣纸,笔尖沾了点墨,迟迟没下笔。
写点什么呢……
谢清碎其实没想好,他没有和人这样密谈的经验。颇有些生疏。
只是此时此刻,他很想给萧烛回一封信。
谢清碎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了想法。
正欲落笔,忽然被敲门声打断。
谢清碎笔尖一顿,墨汁落到纸上没有能及时抹开,晕开一滩深色痕迹。
谢清碎将笔放到一旁,道:“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府中的管家,面色有些惶然。
这位管家是从谢清碎来京立府时,就一直跟着他的老人了。
随着他在朝堂起起伏伏那么多年,见过无数大风大浪,早已锻炼得老持稳重,不动声色。
此时不知何事,竟让他露出如此惊惧之色。
浑身湿透,身上雨水湿淋淋往下滴,像是慌乱间连伞都来不及打,就这么慌里慌张淋着雨跑了过来。
“大人,”管家似乎是打了个冷颤,嘴巴动了好几下,才道:“岭、岭南王进宫勤王了。”
他打着哆嗦,继续道:“城南卫封了外城,不许任何人进出。”
管家话音刚落,“轰隆”一声,一道雷声劈开沉闷的夜。
紧接着,屋外忽然天光骤亮,雷光随着雷声姗姗来迟,划开天幕,亮得人目眦欲裂。
和着屋内被风吹得闪动的幽黄灯火,映照出谢清碎苍白的脸。
“……”
这道雷像是一道预兆。
几乎是雷声刚过,屋外雨便霎时暴戾了起来。
从原本的淅淅沥沥,转为倾盆瓢泼。
如同天幕将颓之时,天上巨河倒转,鲸喷而下。
落入凡土,洪流凶狠得仿佛要将整个人间淹没。
谢清碎看着屋外交加风雨,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那股子凉气却像是径直扑到了他的口鼻上。
吸气间都是含着潮湿的冷意。
他看着屋外雨幕。
目光好像穿过了浓重幽深的长夜,一直看到了很遥远的地方。
谢清碎恍惚地想。
不知道当日江淮长河沿岸数百里河堤奔溃、吞没数万百姓时,下的那场雨,是否也如同今日这样,摧枯拉朽一般煌煌的威势。
管家见谢清碎恍惚不语,嘴巴颤了颤,一时没能说出话:“……”
管家进来后,只说了简短两句话。
只短短两句话,却透露出两个关键信息。
第一个是,岭南王反了。
勤王名义上是各地王公诸侯援助皇帝,但在这个当口,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造反的托词。
不过是顾忌明面上的说法,勉强扯了层遮羞布罢了。
只是这遮羞布扯得也很是不讲究,都是诸侯大老远从封地赶来,才叫进京勤王。
哪有他这在京中待了好几个月,又进宫勤王的?
随便扯个清君侧的名头都比这个合理。
不过那些被局势搞的焦头烂额的朝臣们,大概也不会拿这点做文章。
这种时候了,能有个台阶下就不错了!
赶紧的,快点开始结束走完流程!
大家还要过日子呢!
至于第二点……
盛京其实三个部分。
分别为最外围的外城,中间的内城,以及内城中最中心的皇城。
皇城的守卫由皇帝亲率的禁卫军负责,内外城的治安则交由城南卫统领。
萧烛前脚进宫勤王,后脚城南卫就配合地封了城门。
这等举动,无疑说明整个盛京的城防,都已经被他渗透成了筛子。
城南卫虽没有禁卫军那么亲近天子,但也是极其核心的皇权统领之处。
城南卫失守成这样,想必禁卫军也好不到哪去。
无数蛛丝马迹,都指向那个早已有无数人推演过的结果。
盛京下了许久的雨。
从岭南王来京,就一直连绵不休的漫长雨季,积蓄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决堤了。
……
室内无人言语。
只有从管家身上滴落的雨水,和屋外的雨声,啪嗒作响。
过了好一阵子,谢清碎才侧了侧头。
他将视线从屋外的雨幕上移开,沉声道:“……嗯。我知晓了。”
谢清碎对此意外么?
其实是远远称不上的。
甚至于,他对此早已心知肚明。
谢清碎虽然称病久不上朝,但从前的消息耳目还在。
坐在家中,也不妨碍他将盛京中的局势看的清清楚楚。
更别提还有筹划谋反的岭南王本人,整日殷勤且毫不遮掩地在信件中给他递消息。
要说他对此没有一点概念,才是个笑话。
谢清碎甚至可以清楚地预料出,萧烛动作的日子就在这几日。
自从淑妃小产事件后,小皇帝称病不上朝。
据说是受惊太过,得了惊悸之症,连神智都不太清醒了。
不知是真是假。
总之人确实没有再出现。
至今已经有半月时日。
这个朝代算上朝上的勤的,极少这么久不上一次朝,朝堂已然乱作一团。
谢清碎清楚地知晓。
无论是六神无主的群臣、激愤难平的民意,亦或是仍一片惨淡哀嚎的江淮。
确实都没有力气支撑更久了。
只是不知为何,真的听到这个消息。
谢清碎还是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仿佛从最开始久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
他从什么漂浮的、隔绝着的梦境中,猝然惊醒一般。
管家:“大人,您看,要不要联系别的几位大人,祝大人在翰林院,或许有些消息……若、若是……还要早做打算……”
谢清碎垂着眼,道:“不用。”
明面上,谢清碎年初以来,与小皇帝离心,闹得人尽皆知。
谢清碎又是走的孤臣的路子,与譬如左相之流的臣子并不交好,早年没少得罪,已然被完全排除在皇帝的权利集团之外,甚至针对敌视。
然而皇帝的对立方,仍旧不会把他当做同党。
光是他是手把手扶持小皇帝、对抗老摄政王坐稳皇位七八年这一条,就足够那位岭南王……或者说是马上要上位的新皇,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萧烛若是得势,绝不会将他轻轻放过。
毕竟这位王爷,看上去可不像是什么宽和的性子。
府中的人不知道他与萧烛私下里的首尾,忧心再正常不过。
谢清碎并不打算澄清他们的误解。
反正之后的事,皆与他无关了。
他只是一个为了苟且谋生,在这里多停留了一段时日的看客。
他和萧烛的关系,也不会有下文。
旁人知晓不知晓这一段缘由,都无关紧要。
不知道大约还能让他们更安全些。
大约,也算一段皇室秘辛吧……
谢清碎倒是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种皇家绯闻的主角之一。
不过以萧烛的性子和手段,他不想让人知晓的东西,就永远不会流传出去。
这样倒是很好,不至于以后这段过往流传得哪里都是。
谢清碎自己倒是不在乎这个。
他身上背着的乱七八糟的名声已经足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