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烛身上的伤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子。
是在宫变那日受的伤,横亘一侧腰腹,伤在了很关键的位置。
原本萧烛还想瞒天过海,不想把这处伤势告诉谢清碎。
只是两人毕竟朝夕相处,谢清碎又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很快就发现了端倪。
或许是因为伤口太深,又或许是因为谢清碎昏迷的那些时日,萧烛既要管乱成一团的前朝,又不知日夜地守在他床前铁打的人这么熬上十几天也受不了。
萧烛这伤口就好得尤其慢,中间还发炎过两回。
好在没出大事。
谢清碎怀疑,在他昏迷的那十几天里,萧烛压根就没对自己身上的伤上心。
大概是一种不死就行的随意态度。
自从醒来后,谢清碎渐渐发现,萧烛比他曾经以为的,还要习惯忍耐。
伤口出问题,不用问也知道大概率没喊太医。
谢清碎想起这些,拢起的眉峰又皱得紧了些。
他语气中不知不觉带了点凌厉,也不追问了,决断道:“罢了,命人唤府中医师来。”
见谢清碎想要唤人,萧烛出声阻止:“无事,已经不疼了。”
顿了顿,道:“先用膳吧。”
谢清碎瞥他一眼,淡淡道:“在我府中,王爷还是听话些。”
萧烛沉默片刻,感知到谢清碎话语中的夹枪带棒,终究没反驳。
旁人叫王爷的名讳是尊称,含着敬畏与恐惧,谢清碎却不是这样,或许是因为他对于尊卑观念十分淡薄,上位者的尊称由他口中说出,反倒有种居高临下、琢磨不透的意味。
谢清碎走出卧室,让外间候着的婢女唤大夫过来。
谢清碎府上的大夫,还是原先萧烛命人给他寻的那一堆名医。
前些日子因为谢清碎中毒之事,跟着在宫中候命。
谢清碎今日回府,这些医师也被萧烛命令跟着他打包了回来。
这下倒是立即用上了。
大夫很快就领命前来,拆开萧烛包扎的患处看了看,又重新上了药。
“内里有些炎症,但不严重,愈合时期,疼痛麻痒都是正常的,是正在长好的迹象。不需要额外加药,平日饮食清淡些,避开发物即可。”
因为进宫那一遭,知晓面前人身份的大夫擦了擦额间冷汗,战战兢兢道:“外伤已经愈合,只是内里好得慢,仍要再将养上些时日,寻常起居无碍,只要注意不剧烈动作,以、以……”结巴了几下,到底没敢直接点出萧烛的身份,含糊道:“以大人的底子,想必再静养上个七八日,这些不适便可消除。”
谢清碎问道:“要多少时日才能大好?”
大夫顶着男人黑沉的目光,拼命斟酌措辞:“一月……不,半月多些便、便差不多,伤口深了些,但万幸并未伤到脏器肺腑,养好了便好了,没有别的妨碍。”
谢清碎若有所思:“嗯。”
这说辞和宫中的御医说的差不多,区别只是御医说得会更委婉些。
毕竟只是外伤,不牵扯内里的疑难杂症,有些医术的医生都能看得分明。
他垂着眼,在灯火下打量萧烛腰侧的伤口。
大约成年人一掌之长,斜向下从后腰划了过来。
那处刀口本就割得深,中间还因为主人的不上心发炎撕裂过,反复愈合后的创面更显狰狞。
上了药后,深色的药物涂抹在上面,更显得可怖。
萧烛有些后悔,不该用这个借口。
这伤处实在过于难看,不该出现在谢清碎眼前。
这样想着,身体不自觉侧了侧,像是想避开眼前人打量的视线。
谢清碎察觉到他的不老实,警告似地抬眼看了,一只手按住他。
萧烛黑眸沉了沉:“别看,有些……吓人。”
谢清碎不知道他脑回路怎么长的,这个时候居然在想这些,简直匪夷所思:“王爷觉得我是三岁小孩?”看到伤口就会被吓得晚上做噩梦?
萧烛:“没有——”
谢清碎不客气地打断他,在他另一侧没受伤的腰侧掐了掐:“老实些,换药,别乱动。”
萧烛僵了僵,没有再动。
“……”
一旁的大夫眼观鼻鼻观心,当做自己什么都听不到。
过了会儿,大夫仔细地重新给萧烛包扎好,忙不迭退了出去。
跑路的样子活像背后有鬼在追。
他用尽毕生察言观色的本事,判断出两人间做主的是这侍郎府中的主人。
但就算如此,顶着摄政王暗含警告的目光,还是随时有种下一秒会因为说的太多,被拉出去灭口的恐惧。
屋外,守着的两位婢女面上也隐隐有青黑。
早上跟着谢清碎从宫中离开的时候,她们还松了口气。
那位摄政王身份贵重,必定常居宫中,他们家侍郎出了宫,两人不见面,说不定那位纠缠他们家侍郎的心思也慢慢淡了,往后来往渐少,渐渐就无事了。
前朝不是也有这样的事么?
她们其实在打发时间的话本上看到过类似的事。
——她们可看过不少话本呢!
府中只有谢清碎一位主人家要伺候,还是位清闲不喜欢折腾的主儿,下人们做完寥寥活计总是很闲。
若是小厮仆从还好些,能时不时跟着主家伺候或是出去采买,可婢女们就不行了,这时代对女子颇有苛责,有些地位的人家,连正经夫人小姐出门都有颇多忌讳,更别说她们这些下人了,基本不可能独自出门。
谢清碎在这方面不像有些府中束缚繁多、讲究规矩,知晓她们在私下读话本后,不仅没生气,还会时不时差人买时兴的话本游记回来让她们看。
其中也夹了些正经书塾教书时用的三千百、律法、史记等书。
只是那些干巴巴的四书五经,哪有行文简易活泼的话本来的吸引人,这些面向大众的话本,即便没读过四书五经,只要略略识字,都能看懂个大概。
于是看话本就成了府中休闲娱乐的一大主流。
谢清碎也不强求,只让他们捡能看下去的多看看。
大人那时好似是这么说的:“虽时限所至,不能行万里路,但若能读万里书,从文字间看别人的见识,也算是不局限于这一小方天地了,长些见识,往后等……也不至于叫人轻易哄骗了去。”
婢女还记得,大人说这话的时候,是和平常一样淡漠的面色。
眼底却有些寥落的光,落不到实处,好像在看一个模糊昏沉的未来。
说远了,总之,她们可不是那种一辈子困在宅子里,只会围着一家子鸡零狗碎之事打转的没见识的毛头丫鬟!
并不会像许多一辈子也没见过院墙外的人一样,觉得得到天家垂青,就是天大的好事。
她们看过的某个话本上就记载,前朝有位皇帝,男女不忌,不仅后宫人满为患,还喜欢召幸俊美的臣子,闹出了很多风流韵事。正史记载这些事往往含糊不清、之乎者也,野史话本可就没那么多顾忌了,用词十分大胆,叫她们这些也算见多识广的婢女看得一个个面红耳赤。
可那话本上记载的,这种事也大多不过一时之欢,皇帝喜欢的时候抬个官封个赏,等到那阵子兴味过了,恩宠也便跟着过了。
留在史书话本上,也不过一句“以色侍人”。
他们家大人辛辛苦苦那么多年,受了不知道多少罪,当再大的官也是应得的!
凭什么要跟那种事攀扯在一起?
若仅仅是一时兴起后的失宠,到还没什么,只当一件风流往事也就过去了。
最可怕的,反倒上面人的“真心。”
那话本中的前朝皇帝混不吝地阅尽千帆后,最后俗套地爱上了一个人。
可他所谓爱的方式,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为了能将那个喜爱的人掌控在手中,不惜毁灭了对方的家族,将人身上的权柄都剥落干净,好控制在自己身边,承受这份“爱”。
这样离奇的行为,即便她们是没上过什么正经学、没什么学问的奴婢,都觉得匪夷所思。
哪有正常人的喜爱是这样的?
可因为主人公天潢贵胄的身份,即便野史话本,也不过在行文间含蓄地息两句: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呸!
还好话本的最后,另一位主人公一把火将金銮殿烧了,将那皇帝并自己一起烧成了灰,勉强还算出了口气,不然真真能将人呕死。
可就算这样的结局,还有不少酸书生觉得,若是另一位主人公一开始没有那样强硬的拒绝姿态,惹怒天颜,往后不会招致那么大的祸患,酿成苦果。
若是他们,便不会像这人一样不知变通,那可是帝王之宠……
谁问你了?
婢女们觉得这些人简直是有病!
是以,谢清碎离宫的时候,她们心中是隐隐松了口气的。
赶紧过了那阵劲头,各过各的日子!
结果一转眼,这口松开的气还没喘匀,一天还没过去呢,那人就又出现在了他们家大人房里?
她们几个婢女小厮虽因谢清碎的习惯,无事不进他的卧房,可干活间也常常在屋外带着的院子中经过,按理说,那么大个人进去了,怎么都不至于毫无察觉吧?
可一直到谢清碎命她们去寻大夫,又吩咐了晚膳的忌口,她们才目瞪口呆地发现。
主子卧房里竟然进了那么大一个人!
怎么会如此阴魂不散?
如此熟练,难道从前也这样来过?
婢女们陷入难以言喻的惊讶和慌乱,绞尽脑汁想从前是否有什么异常。
好像是有的。
有一段日子,谢清碎的床榻总是很凌乱,被褥还被揉破过,闹得她们怀疑过采买的人是否起了心思中饱私囊,结果也没有异常,就是单纯被用的人给弄乱了。
……
大夫离开没多久,婢女们就将晚膳送到房中。
按理说这时候有些身份的人家都要到正堂用膳,只是谢清碎府中除了他没有第二个正经主子,也没人能对他管束一二,就不太遵守这些礼制,平日很是随意。
因为萧烛身上的伤,谢清碎没让厨房准备过于油腻辛辣的菜,今晚的餐食很是清淡。
两人都不是挑食之人,这顿饭倒也吃的平常。
饭后,谢清碎沐浴。
萧烛身上有伤,伤处沾不得水,便以擦洗为主,比谢清碎快上很多。
谢清碎回到卧房中的时候,萧烛已经在拿汤婆子往被褥里塞。
见他回来,自然地接过他手中毛巾,帮他擦净烘干。
烘头发的动作不大,只是手上功夫,不会牵扯伤口,谢清碎也就由着他了。
谢清碎坐在床榻上,垂眼看了看半干的长发,有些懒散道:“这么长,麻烦。”
这年头的人蓄长发,大多要隔五六日才会清洗一次。
只是谢清碎爱洁,如没有特殊情况,他总会清洗干净再休息,不然总觉得浑身不舒服。
清洗倒没什么,麻烦的是事后的烘干。
这时代没有便捷的吹风机,由人用毛巾裹着盛有炭火的小暖炉,将这一头长发全部烘干,没大半个时辰是结束不了的。
谢清碎还不喜欢让人贴身伺候,这种事大多自己来。
他骨子里有点说不出的懒散,怕麻烦,很多时候往往将靠近头皮的地方弄干,下面半截还只是半干就不愿意费劲了,颇有些不耐地丢着让它自己干。
这当然不大好,头发半干着入睡很容易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