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此一次。”陆听寒说。
尾巴被解开后, 时渊如愿以偿,抱着枕头和被子进了陆听寒的卧室。
卧室和书房是一个风格,简朴到了极点, 大床、床头柜、一张桌子、台灯和书架,全都是素色的。
陆听寒说:“你先睡,我还有事情。”
“好吧。”时渊说,他上床后一眨眼就裹起了被子,蜷成一团,只露出白皙的面庞和半截尾巴尖——尾巴尖正在愉悦地摆动,“我等你回来, 你要快点上床呀。”
陆听寒道别了一团时渊, 回到书房。
他处理了半小时的文件,仔细看了主城研究所对鸟群出具的初步报告。
终端响了,来电显示是“苏老师”。
陆听寒接通, 白发苍苍的老人出现在全息投影下:他精神矍铄,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痕, 又把曾经精壮的身躯压得弯曲、削得单薄, 却没有磨灭他眼中的坚毅。
——苏恩齐上将。
联盟仅有的两名上将, 便是陆听寒和苏恩齐。
如果说陆听寒是乍然出世的利刃, 所向披靡,无往不利, 那么苏恩齐就更像是联盟的坚盾, 在长久的时光里,他抵御了洪流, 平定了人心, 尽管这些年由于年龄的增长, 他已将大半指挥权交给了陆听寒, 但他依旧是极具象征性的存在。
利刃与坚盾,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经历、同样的功勋显赫,这本就是很有故事性的,再加上苏恩齐是陆听寒的恩师,更让他们添了几分让众人津津乐道的传奇色彩。
“苏老师。”陆听寒喊了一声。
苏恩齐朗笑两声:“陆上将,你都出师那么多年了,再这么叫我脸上实在挂不住啊!昨天那仗打得太漂亮,我自愧不如!”
“您过奖了。”陆听寒依旧是平静的语气,“空军不能再有损失了。”
这次行动中,联盟损失了一架“红雀”武装直升机——它从东南前哨站起飞,被感染鸟群包围。它的旋翼搅碎了怪物的血肉,但鸟群的尖嘴、利爪刺穿了钢铁,它在最后一次上提中旋翼失速,坠向地面。
两位驾驶员没能幸存,而前哨站也有一位战士死于鸟群。
今夜的丧钟为三位英雄而鸣。
陆听寒说:“过去的十三年内,鸟类感染生物从未有如此大规模的行动,深渊观测塔的监测数据也不稳定,不排除短期有其他暴/动。您觉得下一个感染的高峰期要来了吗?”
苏恩齐正色道:“可能性是绝对存在的。但我一直是乐观主义者,感染与畸变的低谷期已持续20年,陈教授说低谷期很可能持续另一个10年,他的论证很有说服力。能影响数值的因素数不胜数,我认为不必过度担心,但也要保持居安思危的心态,不骄不躁,打好每一场仗。”
他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又带上了教导式的口吻。
当老师当久了,总是有这种毛病的,老以为陆听寒还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孩子,话不多,表情也不多,唯有看他排兵布阵时,那双灰蓝色的眼中像是有火在燃烧。
一转眼就是22年,少年的身姿已比他挺拔,独当一面,肩扛起名为“明天”的重任。
苏恩齐很快意识到了这点,又笑了:“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你不用我提醒这些。你已经有答案了吧,你觉得高峰期要来临了吗?”
“我是悲观主义者。”陆听寒说,“我认为高峰期已经开始了,只是没有人察觉。”
苏恩齐一愣,摇头道:“你总是这么悲观。如果没有你,这不是牺牲三个人能解决的事情了。”他的眼尾折出了褶子,那是既细又深、刀刻般的痕迹,“再说0号深渊都消失了,说不定明天一睁眼所有深渊全都没了,世界和平,我们只好退休,回家抱抱孩子种种菜——我肯定是个很糟糕的农民。”
闻言,陆听寒露出了一丝微妙的神情。
他又说:“0号深渊……”欲言又止,像是不知如何评价。
“它太特殊了,”苏恩齐说,“它有最高的畸变数值,但没有感染过任何生物,还突然消失了。我们从没有机会了解它。”
陆听寒:“嗯,它是个很奇怪的深渊。”
“你的母亲说过,0号深渊是最危险的畸变源,但这从来不是你去找它的原因。你为什么要当它的监视者?”苏恩齐问,“我问过很多次,现在的你有‘答案’了吗?”
陆听寒沉默了一会:“抱歉,老师,我先去休息了。”
苏恩齐长叹一口气,像是早就料到他的回答:“快去吧。”他又笑了,“对自己宽容一点,多笑一笑,有那么多值得开心的事情,小姑娘都喜欢开朗的男人啊,我就等着哪天你牵一个来见我了。我看张少将家的姑娘就不错,瞧他一天到晚宝贝成什么样了,人美心善,你不考虑?”
“苏老师。”陆听寒有几分无奈。
“人家还是你的头号粉丝,特别崇拜你。”苏恩齐继续说,“有什么不好的,反正你现在也单着——”
话音未落,“吱呀!”一声,书房虚掩的门被推开了,时渊探了个脑袋进来:“陆听寒,你什么时候和我上床……啊!”
他才发现陆听寒在和别人视频,猛地缩回去了。
苏恩齐:“……”
陆听寒:“……”
陆听寒:“……老师,事情不是这个样子的。”
苏恩齐在此时将年长者的成熟和高情商表现得淋漓尽致,短短两秒钟里,内心波澜万丈,脸上已露出了慈祥微笑——如果不是他的眉梢在微微跳动,就更完美了。他说:“这个,啊,年轻人,挺好的,挺好的,不打扰,正常,理解。”
陆听寒:“……”
苏恩齐保持笑容:“唉怎么已经那么晚了,人老了就是熬不住,哈哈。”说完光速挂断了通讯。
陆听寒:“……”
这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不再纠结,起身把卷宗掩了,回到卧室。
床头灯亮着,时渊还是蜷成一团,睁大眼睛看着他:“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打电话。”
“没事,是私人电话。”陆听寒坐在床边。
“我没惹什么事吧?”时渊又问。
陆听寒揉揉眉骨:“不能这么说,还算是帮了我一个忙。”
“什么忙?”
“帮我挡了月老的红线,不出意料的话月老不会再尝试了。”陆听寒说,伸手关了灯,“永绝后患,干得很好,下次别再这么干了。”
时渊根本没听懂陆听寒在说什么,但是陆听寒终于上床了,他高兴起来了,往陆听寒的怀里滚。
于是在一片黑暗中,陆听寒的怀中多了暖洋洋的时渊。
陆听寒说:“床那么大,你睡过去那边。”
“离那么远我会害怕的。”时渊不肯挪窝,“我刚刚睡不着,查了‘社交距离’是什么。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对你动手动脚的。”
陆听寒:“……”
时渊说:“但是你可以对我动手动脚。”他的语气特别期待,“我刚刚已经在床上玩了自己了。”
陆听寒:“……”他沉默了两秒,“时渊,我现在也有点害怕了。”
时渊:?
陆听寒说:“我们不要乱,理一理。你说的‘动手动脚’是什么?”
“就是你可以摸我的头和尾巴,”时渊说,“挠下巴也可以。”
陆听寒又问:“那‘玩自己’又是什么?”
时渊回答:“我喜欢打理尾巴上的鳞片,而且喜欢抱着尾巴。”
陆听寒无言以对,终于弄明白了——
时渊只是单纯在讲怪话而已。
并不是想做怪事。
他说:“时渊,这些话不能这么说的。”
“那要怎么说?”时渊问。
“总之不要再对别人说了。”陆听寒讲,“这些是不好的话,有机会我会跟你解释的。”
“好吧。”时渊一直很听话,答应了他,隔了一会他又说,“陆听寒,我可不可以问你一点事情?”
“你要问什么?”陆听寒说,“不要问我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时渊:“哦——”他想起了吕八方和指南针,“其实我有个朋友会下蛋,我到时候问他好了。”
陆听寒:“……你这都交的什么朋友。人怎么会下蛋呢?”
“不会吗?”时渊问。
陆听寒说:“你难道会吗?”
“不会,”时渊体现了自己的勤奋,“但我可以学。”
陆听寒:“……”
陆听寒又说:“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还有一个问题,”时渊说,“我今天听广播,听到他们在讨论‘感染高峰期’,那是什么?”
他从来不知道这些,毕竟他从来没感染过任何生物,却又很好奇,想知道人类是怎么看待怪物的。
陆听寒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顿了一下,说:“感染分为高峰期和低谷期。高峰期畸变加速,感染生物极度活跃,常有大规模的感染物暴/动;低谷期相反,深渊的感染数值稳定,感染生物繁殖欲和侵略性较弱。”
“高峰期很危险吗?”时渊问。
“嗯。”陆听寒说,“我们正处于最漫长的低谷期,它持续近20年,给了城市很长的喘息时间,但一直有传言说高峰期要来临。实际上它终有一天会来的。”
“来了会怎么样呢?”
“不知道。我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
时渊:“还有什么事你不知道?除了鸡和蛋?”
“我也不知道你怎么能说那么多怪话。”陆听寒说,“脑袋里一天天在想什么呢,快睡吧。”
时渊困惑地蜷起尾巴,窝在陆听寒的怀中。
同床共枕的效果立竿见影。这次他终于不怕那个满是人类的噩梦了,闭上眼睛,安心睡着了。
他梦见过去。
深渊旁是层叠的柏树林,柏树林外是无尽的荒原,那时他还不知道城市,只觉得荒原之外什么也没有了,肯定是世界的尽头。
观测塔矗立在天地之间,陆听寒住在那里,清晨和傍晚都会巡视深渊,记录数值。时渊喜欢他的注视和陪伴,但晚上依旧是孤独的,他见不到陆听寒,毕竟人类都是要睡觉的。
时隔多年,在漫长跋涉之后,时渊终于和他的人类有了共度的第一个夜晚。
这一觉时渊睡得很好。
陆听寒早起的时候,时渊也醒了。
朦胧的天光从窗帘缝渗进来,城市还未苏醒,寂静又寒冷。陆听寒坐在床边,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时渊用尾巴轻轻圈住了他的腰:“你要走了吗?”
“嗯。”陆听寒回答。
“好吧,”时渊说,“路上小心。”他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尾巴。
陆听寒关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时渊还是裹着被子,侧脸在熹微的光中朦胧不清,只能看到一段优美的脖颈。
他的体温残存怀中。
这一刻陆听寒神色微动,似乎想说点什么。
一阵风吹过窗外,玻璃微微响动。
他轻轻带上了门。
一小时之后,时渊也出门去了加西亚大剧院。
他坐公交车时,窗外是很多个被木板封起来的窗户,车内是很多张面色阴沉的脸。鸟群袭击过后,整个城市的氛围都很低迷。
人类很怕怪物。
就像他很怕人类一样。
剧团里也不例外,大家精神都不好。
秦落落打着呵欠,沃尔夫冈默默看剧本,夏舫耷拉着眼皮子拿了新海报。
唯一没变的是程游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