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学实验室里黑灯瞎火的,聚焦镜上一圈套一圈的红色同心圆,是氦氖激光经由一系列玻璃元件,所投射出来的等倾干涉条纹。
周檐的实验队友花了整整两周改制出来的这台激光稳频器实在有点半吊子,图像总一抖一抖地莫名抽风。为了减小数据误差,涟漪一样弥散开来的细圆环,每次平行实验都要数一百五十个,一旦错失了某个,那就只能从头再来了。
如此枯燥乏味且极需耐性的工作总是被交给周檐,而周檐也总是在缄默之中就毫厘不差地完成。他专注盯着聚焦镜,一百二十六、一百二十七、一百……眼角余光却在这次,瞟到了门外走廊上一个熟悉的身影,瞬间就分了心。
今天的表哥里头穿着身正装,外面套着件深色昵子长大衣。即使在陌生的地方也毫不显怯场,站在走廊里意气自如的模样仿佛是刚发了好文章、过来视察实验室工作的物理系副主任。
一百,一百多少来着?
见周檐一动不动,眼神却已然不在透镜上,一旁的实验队友紧张地开口:“怎么样?搞定了吗?”
队友重复了两遍,周檐才“啊?”了一声回神过来,心不在焉地答着:“……哦,不知道,忘了。”
“哈?”从没见过周檐掉链子的队友嘴巴张得老大。
“交给你了。”周檐站起身来,把手中的记录本往队友怀里一塞,头也不回地就冲出了实验室。一向任劳任怨的他就这么突然罢了工,只晾下自己的队友在光学平台面前独自凌乱。
“哥?”周檐从后头拍了拍赵白河的背。
还在往着隔壁实验室里张望找人的赵白河转过身来,他反复打量了一阵表弟的脸,有些惊讶:“你还近视啊?我刚刚都没认出来。”
周檐摘下黑框眼镜,折好放进白大褂的衣兜里:“度数不高,上课戴,你怎么找到这来的?”
眼神流连欣赏着表弟今天的好学生打扮,赵白河笑眯眯扬手,指了指对面那栋三楼有两个窗口被烧得黑咕隆咚的化学楼:“隔老远就看见了。”又把提溜在另一只手里黑色礼袋拎到周檐面前:“生日快乐!”
周檐没接,看着纸袋上的品牌徽标,皱着眉说:“……这个,很贵吧?”
赵白河大力拍上表弟的肩膀,切齿痛心,笑得有些勉强:“你识货就好。”
——
听闻表弟年满二十二,赵白河甩下手里的工作从公司开溜之前,还顺便借人力小妹的定型喷雾抓了两下头发。
“这么着急啊赵哥,赶着要和哪个妹妹出去约会?”人力小妹饶有兴致地发问。
“哪有什么妹妹。” 今日迟到又早退的赵白河对着镜子理头发,说谎不打草稿:“我跑业务呢。”
“哦——”人力打趣地附和了老长的一声,盯着赵白河的衬衫领口:“哪家客户这么热情,净往你脖子上啃?”
赵白河脖颈上那一拨儿咬痕还没完全消下去,此时显出些淡淡的青黄色。他紧忙将小镜子扔还给人力,啪一下拿手捂住脖子上的淤青,支吾着回嘴:“眼,眼睛花了吧,让你上班少看点剧!”
顾视着购物中心一楼各大高档品牌的橱窗,赵白河兜兜转转好几圈也没个主意。虽说的确是铁了心要给表弟买点儿好货,可真到了商场,他却发现自己完全猜不透周檐会喜欢什么样的礼物。
走投无路的赵白河拿出手机求助淘宝,搜索关键词“小孩子”、“礼物”——一只硕大的毛绒玩具熊突兀地霸占了搜索结果的榜首。
想象着表弟一脸严肃抱着巨型玩偶熊的样子,赵白河咳嗽两声,差点咽个口水都把自己呛死。
游转好一阵子,终于,赵白河的目光定格在了面前橱窗里明晃晃灯光照射着的、像宝贝一样被供起来的黑色钢笔身上。
赵白河眨眨眼睛,突然就想到,自己好像还欠周檐一支笔来着。
周檐高二结束的那个暑假,早已进入社会却又被社会退货的赵白河曾经跟着母亲一道回了两天老家。
那时的赵白河还没开始做这份向别人推销理财产品的客户经理工作,他高中毕业之后的第一份差事,是在纹身彪哥开的那个游戏厅里充当氛围组,主要业务包括但不限于陪小屁孩抓娃娃、陪初中生打拳皇、陪情侣玩推币机,在他们身边加油助威的同时,也顺带忽悠这些单纯的顾客多投几个币。
这工作嘴皮子动得多,对他来说轻松好干。当时的赵白河一度混得极其风光,走在附近街上神气扬扬,翘课来游戏厅的小鬼们为了被赏几个免费的游戏币,见了他都要抬头尊称一声赵哥。
后来网红经济兴起,彪哥为了给游戏厅做宣传,也开始发布自己精心创作的的短视频作品。他亲手将定制的紧身裤豆豆鞋递交给赵白河,语重心长地邀请他加入到社会摇的核心团队中,原因是赵白河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站在身后当僚机既给自己长脸,又给视频引流。
赵白河颤颤巍巍接过演出服,被手机里发来的教学视频和队形安排吓得不轻。在彩排时更是目睹了拿着喇叭莅临指导的彪哥以身示范丝滑小连招。在这魔性律动成为肌肉记忆之前,赵白河便逃之夭夭、溜之乎也,鸵鸟一样躲在家中,好几天死活不肯出门见光。
后来他子承母业,开始逐梦餐饮界。炸过墨守陈规的鸡块、甩过千篇一律的飞饼,终于在一家大酒楼里找到了份打荷的工作。这是他距离自己的厨师梦最近的一次,一向得过且过的赵白河莽足了劲向那位总拿汤勺敲人脑壳的老厨师长拜师学艺,可惜才刚练得一些皮毛功夫,酒楼就因经营不周而关张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