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之前,赵白河还去了趟外婆那儿。
这是临时起意,香火纸钱什么的他完全没准备。坑井已经被严严实实封死了,褐棕的新土外,整齐砌了一圈矮矮的白砖,在这一片小山头上,是最新、最漂亮的一座坟茔。
定做的大理石墓碑也已经立好。碑石正中是刷金的“万古长存”四个大字,而往下孙辈那一列,自己和周檐的名字被紧挨着刻在了一起。
赵白河伸手轻抚上墓碑,深深阴刻进去的名字没有抛光,粗粝、冰凉、凝着清晨的水汽,端端正正,清清楚楚。
他们就该被刻在一起。
像一份证明,也像一道枷锁,万古长存。
赵白河闭上眼,虚浮地呼出一口浊气。那迟迟不散的晨雾,寒峭、空洞,一层层拢上来,又将他围困住了。
——
回了老屋院坝,赵白河正好撞见白夏莲独自一人立在老屋的门槛边。
“妈,你也走吗?我把你捎到镇上。”
“我不急,我再把屋子收收,道士的钱也还没结。”白夏莲把着苔绿的门柱,低头道,“……要不你也再待两天。”
“不了,我还有事。”赵白河疲累地坐进面包车驾驶座,点了火却没有立即开走,只将头靠在头枕上让发动机“哐当哐当”震了自己半晌。透过车窗看出去,发现白夏莲还盯着自己,赵白河嗫嚅一阵,嘴巴张张闭闭好几次,最后却只告知句“那我走了”,便混入薄雾匆匆一人驶离了老家。
“开慢点!”白夏莲在后面喊。
从老家离开的这条水泥路没修几年,就已经坏得七穿八洞、坑坑洼洼。赵白河左手夹着点燃的烟半吊在窗外,右手漫不经心把住方向盘上沿,透过满是划痕的前玻璃看路。
公路很长一段都傍着河流。冬阳一点点升起,喷红的、仓皇的朝霞之下,迢遥的河也被烧燃似的,啸鸣的碎浪,迸着火星,一径迅急奔袭,烈焰腾腾晃人的眼睛。
不止的颠簸抖得赵白河屁股腰杆直发疼,这路也烂,这车也破,心烦意乱的他大脚油门大脚刹车,后备箱里也发出咚咚的撞击声。
不过一路上,他全想明白了。
他就是很讨厌和周檐当这个表兄弟。
朝夕共处的亲兄弟比他们有更多的时间,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比他们有更多的自由。当了这表兄弟,赵白河觉得自己啥便宜都没捞着,这有名无实的兄弟,这半吊子的血缘,如此不负责任地维系着二人,时不时为他们布下相聚相见的任务,却没留出半点谈情说爱的空间。
自己和周檐今后绝对还会再见面。
在谁家的喜事上,在谁家的丧事上,在那些躲不了也逃不开的、大喜或大悲的场合上,还会一次又一次地相见,一次又一次,在众人面前扮演一对泯灭情仇的表兄弟,乐呵呵地说:
“都过去了,那些事情早过去了,各自还有各自的生活,我和他的爱情与矛盾与纠葛,全部都过去了。”
那被稀释了好几次、飘渺无形到时常被忽略的血脉,如此纤细,却又如此强韧,拘挛紧缩,勒得人一身都是血痕。
光顾着想事情,赵白河手中的烟一口没抽,在窗外的冷风里就烧到了头。他将方向盘越捏越紧,越捏越用力,手背上爆出一根根青筋。
该死。真他妈的该死。
爸不一样,妈不一样,连姓都不一样,到底算哪门子的兄弟?!
赵白河真是恨死、恨死、恨死这个“表”字了。
——
抵达目的地花了赵白河大半个上午,他开车从没开得这么累过。
这是省内一处乡镇市集的街道,在“汽车加水”和“宏发五金”中间,大红色的招牌上黄字印着“小赵饭庄”,右下角还备注着“炒菜、蒸菜,承接各类中小宴席”以及赵白河的电话号码。
车祸后没多久,他就从邻省酒楼辞了职,其中原因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