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管家近来频繁感到脊背发凉。
接到这项工作时, 他认为是一个天大的美差,实际上到现在依然这么认为。他之前在军部做后勤工作,因为为人老实肯干被卫路先生注意到, 临时调来成了上将的管家。
说是临时, 但谁都知道,只要不出大错, 就可以一直干下去。
但他没想到,家里的耿少爷对他意见很大。来之前他对张管家的事已有所耳闻, 大约是防止这样恶性事件再次发生,交接工作时卫路先生特意强调了引以为戒, 不要为难耿诺。
为难。在听说前任管家的下场之后,谁还敢为难耿少爷呢。
即使是看起来和耿诺关系很好的佣人修杰都私下表示, 当日真的害怕顾上将会怪罪到所有人。不过耿少爷本人却是个顶好的人,和善友好, 跟谁都能打成一片。
陈管家惴惴不安又恭敬万分, 听到这个消息后松口气, 不料耿少爷醒来后唯独对他不太友好。
好像自己抢了他什么东西似的。
但凡他奉上将之命去寻找耿少爷, 后者百分百不会让他找到。而他日常工作时却总能在附近看到耿少爷的身影。也许是门后, 也许是窗户外, 也许是墙角。耿少爷总是用阴涔涔的目光盯着他,手上似乎还拿着一个小本子在记录什么。
陈管家很忧愁,直到他发现耿少爷对卫路先生的态度也不冷不热,有时甚至会见到他就躲到上将身后。他便去咨询了卫路先生。
卫路先生却只是一脸悲伤地笑笑,朝他摆手, 示意不要再问, 似乎里面有什么不可为外人道的内情。陈管家总觉得这笑容里有几分悔不当初的意味。
工作上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岔子,但他毕竟是新来的, 目前还处在磨合阶段,很多工作都感觉自己做得不够好,却又找不到问题出在哪里,工作之余,总觉得头上时刻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或许用不了多久,他就要被退回军部后勤了吧。陈管家忧伤地想。
这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陈管家像往常一样在园中指挥园丁打理花枝,突然被告知上将喊他过去。
那一刻,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该来的终于来了。
他怀着庄重肃穆的心一路走过去,看到上将正坐在沙发上,单手拿着个小本子在看,另一只手虚虚地搭在沙发背的中间,看上去就像自然而然地把坐身旁的耿少爷圈在怀里。耿少爷侧着身子伸长胳膊指着本子上的某些细节,认真地和上将说些什么。
远远的听不太真切,能感觉到耿少爷的情绪很高涨,这是陈管家鲜少见到过的。依稀听见他一直说着“咱家这里”“咱家那里”。上将眉头轻蹙,像是在疑惑,又像是在思考,时不时低头问两句,随后又认真倾听耿少爷说的话。
大多数时间,上将的目光都是落在耿少爷身上的。
他甚至能感觉到,耿少爷每提到一次“咱家”,顾上将的眼眸都不动声色地深了深。
这样的画面竟有种说不出的美好,陈管家心头突然涌上一股遗憾,不知是因为即将失去这份工作,还是为再也见不到这美如画卷的场景。
这样想着,顾上将余光注意到了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陈管家深吸一口气,走到跟前。
顾上将却示意他坐。
陈管家拘谨地坐在侧面的单人位沙发上,两手放在并拢的膝头上。
顾上将先是问他之前在军部后勤做什么工作,又询问他现在管家的工作还适应吗?
谈话并不严肃,上将态度十分平易近人,像唠家常一样,陈管家也逐渐放松下来,一一回答。对于当前的工作,他很诚实地表示自己还很年轻,也并非专业管家,没有经过帝国顶级管家那样系统的培训,很多事情可能做得还不到位,甚至可能自己也没意识到。
顾承砚点点头,夸赞他很有自知之明。
随后顾上将视线落在了手中的小本子上,陈管家刚落下的心瞬间又提起来,他意识到开场白结束了,下面要进入正题了。
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委婉地表示他的能力确实无法胜任这份工作,最好还是继续回军部后勤?
陈管家心跳飞快,已经打算在上将开口之前先一步请辞。
就在他刚要开口的时候,顾承砚把那个小本子递给他,说:“你意识不到有问题的地方有人帮你意识到了,看看吧。”
陈管家慌忙接过本子,一目十行地翻阅下来,发现上面条条件件罗列的都是他工作失误和不足之处,旁边还备注了改进措施,简单明了且详实,让人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原来有这么多地方我都没有做好。陈管家羞愧难当,又听顾上将说:“耿少爷只是大致看了看,就发现了这么多问题,这样下去可不行。这我没空管理这些琐事,所以需要一个称职的管家。”
看着本子上的桩桩件件,陈管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与“称职”二字相距甚远。
他确实不配当顾宅的管家,深吸一口气,当即就要请辞。
结果顾上将却对他说:“知道哪里有问题就照着改吧。”
陈管家猛地抬头,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顾承砚继续说:“上面写的也不代表全部问题,你要懂得举一反三。下次别让我再看到这么多纰漏。”
陈管家怔愣在原地,激动得嘴唇颤了两下,“是……是!上将!我一定好好改正,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顾承砚却朝耿诺的方向示意了下,淡淡道:“你该谢他。耿少爷可是对你寄寓厚望。”
陈管家连忙对着耿诺九十度深鞠躬,真挚道谢,“耿少爷,谢谢您的栽培,我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耿诺没说话,陈管家想或许对方觉得口说无凭,等他拿出成果才有意义,便沉声坚定道:“一周后,我将再次请您检验。”
耿诺还是没说话,顾上将朝他摆手,示意他去忙吧。陈管家来是一脸沉重,去时满身轻盈、斗志昂扬。
至于耿诺为什么全程没说话……
耿诺他X的傻眼了!
老大,我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吧?
“不是?”他奋力掰开顾承砚死死锢着他的手臂,指着陈管家离去的方向,“顾上将,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承砚任由他推开,漫不经心地交叠双腿,还问他:“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
耿诺这几天一直在暗中观察,记录陈管家工作上的不当之处,这种事当然不需要他多专业,只要挑刺就好,他想展示给顾承砚的是改进处理之法,由此来体现他比陈管家能力更强。
顾承砚居然神色坦然,颇为新奇地问他:“以前做过这方面的工作?我看有些地方提出的建议还挺一针见血的。”
“既然一针见血,那你不觉得让我来做管家会更好吗?”
“那——么多的问题,”耿诺夸张地伸开手臂,“我都能给出行之有效的改进措施,您不是也很认可吗?与其经他手处理,不如直接让我接手啊。”
顾承砚颇为无奈,“你怎么就这么想当管家?”
“不说别的,就说……你知道是多大的工作量吗?还有……理论上只要动一动皮毛,实际上做起来没有两三个月结束不了,这期间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要大返工,为此你必须得日夜监工,连吃饭的时间都别想有。你当是很容易的事呢?”
这也没有很苦啊,有什么难?耿诺急切地表示:“那我也能干啊!”
顾承砚拧眉睨着他,表情有些无语,耿诺却认为他是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你这分明是明目张胆地窃取了我的革命……劳动果实,”革命失败的过程太过离谱,耿诺痛心疾首地指责顾承砚的无耻,“还当着我的面给了他!”
“怎么就是窃取你的劳动果实了?”顾承砚难得耐心地跟他分析一通,“整件事依旧你发现的,你提出了对策,你宏观把控整改。”
“陈管家也会承你的情。”
“啊???”耿诺瞪大了眼,惊诧的目光仿佛在质问“汝听,人言否?”
他大概能明白顾承砚什么意思,活让陈管家干,但这件事记在他头上。以及,陈管家从此会对耿诺很忠心。
活由下面人干的,荣誉给上面人担,这很常见,但也必须承认,大多时候领导者的宏观把控要比小兵埋头苦干强得多,你不能让一个优秀的将领既指挥战场又去挖战壕,
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名不正言不顺地指挥管家打理家务能为他的履历增添什么光彩?
顾承砚给他戴了高帽,陈管家会认为自己能有机会弥补失误、继续留下来工作,都是因为耿诺大发善心,自然会对他感激不尽、忠心耿耿。
可耿诺要他的感激和忠心有什么用?
是能分他一半工资还是能给他养老啊?
“怎么就跟你说不明白呢?”顾承砚捏着他的耳朵尖,眉梢下压,沉声问他:“我带你回来是让你干这个的?”
“那是干什么的?”耿诺口不择言叫道,“总不能真是用来干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