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飞鸟症

小夜左文字瞳孔紧缩。

然而,当醍醐京弥把刀再拔、出来的时候, 伤口却并没有流血。

一只白色的小鸟循着刀尖飞了出来。

这是一只圆滚滚的小鸟, 全身覆盖着洁白的羽毛, 只有眼睛和嘴巴是黑色的。当它飞起来的时候,翅膀不断扇动, 灰白细小的爪子蜷进身体里,就像一只跌跌撞撞的绒球。

白鸟围着小夜左文字上下翻飞,最终只悬停在他的面前。

翅膀出现了重影, 有细小的风吹拂他的脸颊。

等小夜左文字回过神, 醍醐京弥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主……人……

瞬间, 仿佛被重物击中,小夜左文字踉跄几步, 握在手里的短刀掉了下去。

他就像离了水的鱼一样, 张了张口, 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感到胸口一阵窒息般的痉挛。

苦闷。难受。潸然泪下。

小夜左文字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胸口,蹲了下来。

那只白色的、圆滚滚的小鸟也跟着落下, 翅膀爪子并用, 扑腾着挂在了他的肩膀上, 用脑袋蹭他的脸颊。

柔软。微暖。温情脉脉。

在重重迷障中,白鸟好似会发光,照亮了前路……

小夜左文字, 初代左安吉后期所锻,表铭左, 里铭筑州住,刀身平造无镐,三栋,身幅广,刀反极浅,地刃美丽,如沙如雾。

“筑州,对不起,”一个女人粗糙的手落在刀身上,“我们家,真的太穷、太穷了……”

所以,只能把这把由初代左安吉锻造的短刀拿去卖钱,维持生活。

“来,和筑州道别,”女人拉着孩子的手,按在短刀的刀铭上,“等你以后出人头地,一定要把这把刀赎回来才行……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孩咬字不清地回答,“再见,还有……”

“对不起。”

没关系。

小夜左文字想这样回答。

但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白鸟蹲在房梁上,遥望这一幕。

女人怀中藏着短刀,牵着幼子,艰辛地跨越险途,前往掛川。小夜中山道阻且长,有石夜泣,寥落荒凉。

别走这边。

小夜左文字想这样呐喊。

但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白鸟站在树枝上,追随这一幕。

山贼劫道,将女人斩杀,夺走短刀,抛下幼子。他不认为这个孩子能活下来,就算他能活下来,也不可能找他报仇。

你错了。

小夜左文字想这样嘲讽。

但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白鸟落在血泊旁,见证这一幕。

十多年过去了,短刀被交到了掛川的一位年轻研刀师手上,短刀没能认出这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却认出了他身上的铭文。

“这是一把极好的刀,”年轻人目光闪烁,“想必客人您的来头很大啊。”

“并非如此,”浪人摆了摆手,“这把刀是我自小夜中山打劫得来的。”

年轻人将刀研磨完毕,一刀捅进浪人肚腹。

杀亲之仇,在此了结。

一如盲龟浮木终相遇,又如长待优昙望花开……

好久不见。

小夜左文字想这样寒暄。

但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白鸟不知何时离去,重又展翅飞回,给他衔来一朵黄色的小花。这小花花瓣厚实,看起来像蜜罐,又像灯笼,香气淡淡,几近于无。

是柿子花啊。

小夜左文字手捧柿子花,身上洒满了金色的阳光。

研刀师为母复仇的故事在城下町中闹得沸沸扬扬,终于传到了城主山内一丰的耳朵里。

山内一丰感其传奇,赞其至孝,便招揽研刀师为家臣。研刀师心神领会,为城主献上了这把出色的短刀。

“原来如此,这把刀背后竟然还有这样的故事,”千代看着丈夫呈到她面前的短刀,“只要这个故事,不是研刀师为了掩饰杀人夺刀行为而编造出来的……就好。”

山内一丰傻乎乎地挠了挠头:“哎?居然有可能是研刀师编出来的吗?”

千代扶额:“……您想必已经查证过了吧?”

“是有人作证说,听到那个死掉的浪人炫耀杀人来着……”

“……这样就行了,不是瞎编的就好。”

“哦哦!”

虽然有伪证的可能,但千代已经不想再说话了。

就算这把短刀背后的故事不是真的,是研刀师及其同伙为了出人头地、瞎编出来迎合上意的,在山内一丰已然接手这把短刀的情况下,他们也只能认下来。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的说法总比“城主大人受人蒙蔽”这种更好听一些,所以这事哪怕是假的也得变成真的才行。

当然,真的总比假的好……

白鸟跳上房梁,踩掉片片灰尘,纷纷扬扬洒下,引来仆从的驱逐。

“这真是一把情深义重的短刀,含有汉学中‘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真意,又有佛道因果报应的禅意。其中研刀师的隐忍、等待铺垫了足有十数年之久,才至今日的沉冤得雪、大仇得报。这个故事,再精彩不过了,宛如戏剧一般,”细川藤孝和山内一丰交好,此时向他提出请求,态度十分诚恳,“我实在喜欢这把短刀,请务必将他让给我!”

“这个嘛,我也很喜欢这把刀吔,”山内一丰挠了挠脸,“对我们这种地位的人来说,短刀的实用价值不大。看重的,就只有他们背后的逸话了,就像信长公的药研藤四郎一样……喂喂,土下座就太过分了吧?!”

细川藤孝抬起头:“这是为了表现我的诚意。”

“太勉强了,你比我年长,资历更深,俸禄更高——”

“知道的话就快点让给我吧。”

“强盗吗你!”

“我愿意用唐物来换。”

“唐物什么的我也有啊,还是你家忠兴送的,够用了。”

“哎哟,什么叫做够用了,你这个家伙还算是个茶人吗?”

“茶道方面,忠兴可是利休大人的得意门生,比我厉害多了。”

“嘁,嫉妒吗?”

“现在是你嫉妒我拥有的短刀才对吧?”

“真麻烦,所以还是让给我吧。”

“果然是强盗啊你!”

就在此时,千代放下端上来的清酒小菜,拍了拍手,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那么,就开始文人雅士之间的对决吧!”千代微笑着提议,“和歌对决。”

不擅和歌的武将山内一丰吹胡子瞪眼:“千代,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哇?!”

当然是权势的那一边。

等到细川藤孝如愿以偿,千代的笑容就更灿烂了。

“山内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娶了个好老婆。”山内一丰以茶人身份称赞有加的细川忠兴是细川藤孝的儿子,现任细川家家督。细川忠兴性格乖戾,对山内一丰不屑一顾。他只眯起眼睛,不客气地评价道:“中规中矩,平庸至极,只知道上阵杀敌。如果不是千代夫人,他才爬不到现在这个位置。”

细川藤孝瞪了儿子一眼:“羡慕的话,就把玉子杀掉,换个贤内助啊?”

“绝对不行!”细川忠兴的声音陡然拔高,“父亲大人,玉子不过是个女人!”

他们口中谈论的玉子,就是细川忠兴的妻子,明智光秀的女儿,明智玉子。

“废话,不然我早就亲自动手了,”细川藤孝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爱惜地擦拭手中的短刀,“既然喜欢她,就对她好一点,不要老是伤她的心,到头来难过的还不是你自己。”

细川忠兴的气势一下子落了回去:“但她实在太桀骜了,一点也不在乎我的感受!”

“玉子好歹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性子?”细川藤孝斜了儿子一眼,“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她有她的骄傲,自然不会把你看成她生命的全部。这不就是你喜欢她的地方吗?”

“我为了她,当着她的面杀人,她居然连眉毛都不动一下,还骂我是鬼,”细川忠兴垂头丧气,“亏她还好意思说自己信的是基督教。”

“胡乱杀人难道不是你的错?”细川藤孝不耐烦了,“至于基督教的事情,我不是早说过了吗,秀吉大人才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信基督教的是她这个孤家寡人,又不是我们。如果你只是来跟我抱怨夫妻关系的,赶紧走,不要打扰我手入。”

细川忠兴撇撇嘴:“呵呵,父亲大人就这么喜欢这把短刀?”

“当然,”和针对儿子的不耐烦不同,看着小夜左文字的细川藤孝一脸和蔼,“这把短刀的工艺出乎意料的好,不愧是初代左安吉的作品。除了我这条命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这把刀了。”

“噫,比权势更重要?”

“当然。”

“比我还重要?”

“你居然有本事跟小夜左文字相提并论?”

“父亲大人!”

“笨蛋,你自己儿子都那么大了,不要撒娇。”

“哼!”

细川忠兴把头转开,又转了回来:

“小夜左文字?不是筑州左文字吗?”

“……连曾用名都知道了,你果然早有打听吧?”

“最近玉子都不理我了,我太无聊了嘛。”

“你什么时候不无聊了?我看你就是喜欢八卦。”

“父亲大人,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当然是因为我给他改了名。”

“为何取名‘小夜’?”

“你就用你那聪明才智猜一猜呗。”

“一点也不难,是取自西行法师的和歌?”

“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