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米若尔意识到时。
他差点疯狂了。
那些绻缠、柔软荡然无存, 深红的眼眸不像美丽的玫瑰而是沸腾的岩浆,他骤然像一座爆发的火山,企图发泄自身的焦灼和炙热, 毁天灭地般,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叫一个区域毁灭了一遍, 但现世只是短短过了几秒。
他像个正常生物一样急促地呼吸,半跪在地上抱着他爱人空荡荡的躯壳, 好在,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远在他方的另一个精神体给他传来了一段消息, 才勉强把他拉回来。
但他的短暂失控还是造成了小规模的混乱,很多人家的钟表在主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发了癫狂般乱转, 活像一头疯羊,因为它们是时间的具象化, 时间的代名词。
包括时间的纹路, 那些指针与数字,扭曲跃动。
大概是没了主人的操控,林诺的异能开始不安分了。细长的影子张牙舞爪地开始盘踞在身下,接着开始兴高采烈地呼朋唤友,把摇曳的灯影、侧漏的光影都吸引了过来。
如一汪咕噜咕噜冒泡的泥沼, 每一个气泡炸开,这是一只只它们窥视外界的眼睛,它们掠过了那些死气沉沉的死物, 忽略了米若尔,把贪婪的目光投到房间内另一个活物上。
——它们主人的身体。
哎呀呀,敢于运用力量的同时, 也要承担被反噬的风险哦,它们如恶魔般嬉嬉笑笑着, 獠牙慢慢张开——
饥饿,食欲,不满足。
它们空虚地蠕动着。
“回去!”
米若尔冷哼了一声。
他只是高傲地下达了这个命令,那些敢于攀附,拉扯林诺的拟态触手步步后退,像突然连根拔起的修长根系。
阴影像小动物一般瑟缩了下,忙不迭地钻回林诺身体里了。它们是不敢对上这一位的,他可太凶太凶了。
可它们有时还是很想亲近他的。它们委委屈屈地卷成一团不停冒泡,怎么可以这样,不允许它们的靠近……
大洋彼岸的白蛇仿佛从冬眠中惊醒,睁开了血红的双眼,开始沿着无序的轨迹游走。
猩色竖瞳倒映被神所爱之人,他就站在它面前。比起麦浪般浓密的金发,他身材并不像等待耕耘的土壤那般丰腴,更像是贫瘠裸露的荒野。他光/裸双足,薄如蝉翼的轻纱在雪白的脚趾下徐徐铺开,每走一步就像有一朵花逐渐绽开。
林诺半睁双眼,蹙起眉头,显然另一具身体的影响不小。
醉酒的林诺影响了他的另一具身体,导致灵魂进行了切换,这个小意外差点吓到了他的保护者,以为是狡黠的敌人掠走了他的灵魂,引得他雷霆震怒。
林诺还沉浸在酒精的迷醉,不知不觉扶着门框开了门,在守卫震惊的目光之中跌跌撞撞地开始了自己的游行。
白蛇像一支箭般蹿了出来,漫不经心地瞥过那些仆从们,他们便昏昏欲睡,顷刻间倒立不起。一路上,林诺跑出奢华的内殿,走向复古的庭院长廊,无人看到一个年轻自由的灵魂在奔走,只有云层之上的月亮把这一切悄悄目睹。
冷血的蛇一直在追随他的脚后跟前进,在繁复重叠袍角间穿行。在一本宗教名著中,它是引诱弥赛亚吞下禁果而堕落的罪魁祸首,被惩戒只能以腹部爬行,憎恨的它选择时时刻刻与人为敌,在他们的脚踝处伺机而动,积攒满腹毒液。
但此时,它却是以保护者的身份出现。
浑身雪亮的鳞片碎着波光粼粼的月色,令人眼晕目眩,像蘸取了一抹浪花的银白。它非常漂亮,多像一位无翼的天使,一般人也难以对这样一条珠光宝气的蛇升起害怕之心。
地面上总有零零散散的碎石,它沉默地快一步替他扫开障碍,正如那一句“神已是你的避难所,他要为你吩咐他的使者,在你行的一切道路上保护你。他们要用手托着你,免得你的脚碰在石头上。”[1]
它是神的使者,乃至化身。
林诺的脚下必当没有苦涩的荆棘,神是不允许他流血的。
乌云散开,月光大涨,照亮了旅者前方的路。即使林诺并不需要,银光熠熠一片,空明如积水,层层叠叠地晕染开。他忽地停下了,坐到了长廊上的座位上,依靠栏杆,裸足沾染了冷石的彻骨寒气,微微蜷缩。
沙菲亚——米若尔捕捉到了一记痛苦的抽气声。
林诺垂着头,用力抓着胸前的布料,抓出了紧绷的褶皱。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如同窒息一般,怪异的红晕铺满面颊,鲜艳的眼瞳出现颠茄似的迷晕感,像是一种灾难性的前兆。不过,很快就缓过来了,没有酝酿成大祸端。他攥紧的手慢慢松开,无力地垂到一边,呼吸逐渐绵长平和。
白蛇这才没有上前。
不过,它依旧忧心忡忡。
林诺这具圣子的身体素质太差了,只是奔跑了一会儿就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米若尔注视他勉力撑着一副纤长的骨架,病态肤色在光下微微透明,手腕的静脉血管都依稀可见,黛青色泽太浅了,接近于触目惊心的蓝,像随时会折断的花枝。
用无数绸缎和金银供养也没法填补他天生的缺陷,这是很早以前就有端倪的事。他的视力在退步,因此经常得用白纱遮挡适应,在这个躯壳里性情更加暴躁易怒,敏感多疑,何况他的人格本就是极端的。
林诺不得不平静一点,然后把圣子积攒的情绪用那具正常的身体发泄出来,让他早早就声名远扬——以残忍血腥的恶名,即使他惩处的是怪物,保护的是人类。
这可真是……他不悦地用尾巴尖拍打了下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掀起阵阵尘埃。
在他出神的这段时间,林诺已经休息够了。他似有所感地提起过长的衣角,他的衣物大多是纱质的,长发往往会编织出几根发辫,再扣上轻巧冠冕,这是悦神的一种装束。
——像个披上白纱,头戴花冠的纯真新妇。
蛇躯扭动了一下,鲜红的蛇信吐出了好一会儿,似要浸染夜间充沛的水汽,缓解突如其来的干渴。
他理所应当地要照看他。
悚然、冷血竖瞳中倒映的——
是他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