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山越岭来找你,想必不仅仅是为了喝这两口湖水。”江濯看着明暚的身影被落英湮没,托起脸,“你被她骗了?”
“我知道未来,没人能骗过我,”圣女凭空折出一朵白薇花,拿在指间,“你用‘骗’这个字,也太小瞧我了。我说过了,当我见到她第一面,就知道她有一颗豺狼心,她的未来我早看到了。”
桃花源里,她们并肩而行。艽母与大阿的力量相会,但她们不是仇敌。
起码在那一段路上不是。
“她那时还是个马前卒,一个普通的日族小兵,”洛胥认出明暚的旧甲,“她来找你是为了问自己的未来吗?”
“在那样的战乱里,谁不想知道自己的未来呢?”圣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白薇花吹散,“创造一个王朝其实没什么,六州那时遍地都是王,尸山里埋得最多的除了小兵,就是王,因此当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奇特。”
那些花瓣飘出桃花源,风来了,它们变作飞舞的箭羽,还有漫天的厮杀声。天成了红色,血水弥漫在荒野,秃鹫落在尸海中,翻啄着残喘的活人。
“战火遍及每个角落,很快,桃花源也不能幸免,我必须带着族人离开,可是我们是大阿的信徒,六州把我们视作最低贱的奴隶,天下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扒皮、斩首,掏心,每个战场都有我们的尸体,我们就是六州各族用来献祭的贡品。”圣女抬起那盒白骨棋子,“我每隔一百五十年苏醒一次,然而不论我醒多少次,我们永远都在逃亡。这世上是有人要做猪狗畜生,但是为什么是我们?但是为什么只能是我们?艽母与大□□生于混沌,你们究竟比我们高贵在哪里?”
哗啦。
圣女把白骨棋子泼了出去,那些棋子滚落在地上,生长出皑皑白骨。这些白骨堆积如山,逐渐生出血肉。
“大伙儿不都是肉体凡胎吗?畜生也有感情啊,待宰的猪都会嚎叫,更何况我们呢?”她俯向桌子,那双异瞳变幻,“于是我决意忤逆天命,做一场复仇。”
天下起血雨,圣女不再与明暚同行,她留在原地,看着明暚走向前方。
“那一年洛氏的豹子攻向光州,日族作为马前卒被杀得片甲不留。只要银发出现的地方,各州便会寸草不生,明暚在那一场战争里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族人。我知道她会输,即使她有赢的可能,我也会让她输。”
血雨染湿了明暚的旧甲,她在暴雨中被套上了枷锁。豹子们要占据光州,而她还是个卑贱小兵。没人注意她,自然也没人听见她的号叫。
复仇!
明暚爬出血泊,在无尽的尸山里,拔出她的矛。她扔掉了头盔,那双眼染尽了血色。
复仇!
别像个猪狗——
“站起来啊,”圣女学着她的语气,“哭什么,血流得还不够多吗?别向任何人示弱,所有人都是豺狼,可怜是最无用的呻吟!老天只要听一个声音,那就是赢。”
你要赢。
圣女抚摸明暚的脸,替她把血泪擦干净。她们额头相抵,在刀光下,俱是一双杀意腾腾的眼。
“去赢吧,”圣女呓语,“你有最宏壮的命运,苍生众神都会听见你的声音,让他们全都匍匐在你的脚下。我会看着你,我知道你再也不会输了。”
人头落地,是族人的悲鸣。
刀光寒芒,是众生的呻吟。
尸山越堆越高,其中既有艽母的后代,也有大阿的族从。大家死在一起,铸造了一个高不可攀的王座。
明暚坐得很高,日月双神都在她的脚下。她撑着一只手,三轮金乌环绕着她,她的长发散在身上,王袍布满白薇花。
但是她们再也看不清彼此的脸了。
“你的复仇结束了,”圣女伸手,无数白薇花散开,她向后仰,倒进血海里,“我的复仇开始了。”
哗啦。
水花迸溅,王座犹如泡影,随着明暚的苍老而坍塌。尸体们挣扎起来,拖住明暚的双腿,她宏壮的命运下是无尽的反噬。
通神借灵,因果报应!
日神旲娋率先开始号叫,祂被尸体拖入血海,无数锁链栓着祂,祂挣扎着,三目失控般地燃烧起来。
“要做一个神,就要承载众生的呼唤。那么多的人在叫你,香火旺盛,可你从本源中借走的灵要怎么还?‘一’是混沌法则,是以越受人崇拜,就越要付出代价来。”
圣女的白袍被血染红,她伸手一拽,日神应声崩溃,变作野火横烧四方。
“天下再也没有壶鬼族给你们杀了,献祭啊,用自己的手足,拔开自己的皮,斩掉自己的头,再掏出自己的心——”
明氏君主都被困在王座上,周围全是豺狼虎豹。恐惧是从得到开始的,王冠还戴在头上,可是它绝不会永远都待在那里。
“贱民!”二代明晞牢牢抓着权柄,抬高下巴,“君主有令,谁敢不从?”
她的怒喝响彻六州,然而法则不可违抗,衰老来了,王座坍塌得更快了。她们一个接一个被尸山吞没,到最后,那摇摇欲坠的王座上,只剩下明晗。
“我不要老啊。”明晗双目仓皇,王座近在咫尺,周围都是手,它们伸入座中,撕扯着他的王冠和王袍。明晗面容凄凄:“生是死,为什么生就是死?人必须要死吗?那天呢,天为什么能长存?若是天生我就是为了死,我才不肯服啊!”
王座周围血光喷溅,人吃人,神吃神,最后乱作一团,再也分不清谁是人谁是神。杀啊,相互把心掏出来嚼,直至战火再度蔓延——
天塌了,乱战又来了。
圣女站在岸上,背后是无数族人的倒影。她老了许多,几缕灰发落下来,对着海面下的江濯和洛胥说:“该你们了。”
天海决堤,汹涌地冲向他们。镇海封印破碎的声音犹在耳畔,这一次,四山坍塌,君与君的命线甚至来不及纠缠,大地就变作了一片汪洋。
哗啦。
桌子回转,墙壁重起,三个人又回到了室内。
江濯仍然托着脸,姿势没变:“原来是你骗了她。”
圣女老态依旧,声音沙哑:“我们下盘棋,哪里称得上骗?她也不是什么无知小儿。”
“按照你的预言,四山应该都塌了,”洛胥勾了下手指,一颗棋子从地上回到桌上,他用指腹摁住这颗棋子,“是哪里出了岔子?”
圣女说:“你是不是很想听我说,是因为你们情深似海?”
洛胥抬起指腹:“我就要这个答案。”
圣女道:“是有点关联,但并不是关键。”
江濯敲敲幽引:“这都不算关键,那还有什么能算?”
“这世上比有情人终成眷属更重要的事多了,”圣女恨铁不成钢,“你们就想不到别的吗?”
江濯说:“明暚。”
“明暚就比有情人终成眷属更重要吗?”洛胥把棋子推回圣女手边,“一人猜一个,既然知隐说了‘明暚’,那我就猜‘天道’。”
圣女异瞳流转,她眼神太有力,仿佛这具苍老的皮囊里还是个年轻的灵魂。她把两手翻开,掌心里各放着一颗梅子。
“心有灵犀,默契十足。喏,先知娘娘奖励你们一人一颗梅子吃。”圣女微微抬头,“不错,关键就是明暚,也就是天道。你们是怎么想到的?”
“乱猜,”江濯拿起梅子,丢入口中,“我就在天海决堤的时候见过她一面,既然你专门提到了,那必然是她了。”
“她从棺内出来一共就说了两句话,如果不是‘天道’,”洛胥拿起另一颗梅子,端详片刻,“难道还能是另一句‘哭丧’?”
室内的景象骤变,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天海危急,明暚的棺盖碎裂,她从中出来,左手持着赤金厘鸟,看了洛胥一眼。
太清,天道也!
明暚曾以名字施令众神,因此,这句天道不是秘术名称,而是“御君”这一身份结束后的新来历。
江濯说:“原来褫夺天海御君的封号,是因为天命难违,她知道明氏的大势已到,不如大破大立。”
圣女道:“她又没有我的眼睛,如何能知晓命运?不过是留下一缕剪影,为你绝境求生而已。”
“三火淬炼,就算是神也会被烧成灰,”江濯抬眸看着圣女,“她的这道令咒,根本保不住太清。”
“有果就有因,她的令咒保不住,你的命线不是可以吗?”圣女推开桌子,背后不知何时盘踞起一条双头蛇,“魂魄相许,生死与共,你们两个人如不能一起杀了,便都能活。”
“我听明白了一件事,”洛胥收下那颗梅子,“只要我们两个人相遇,天就不会塌。”
圣女说:“这世上时时刻刻都有人相遇,你们只是万千命线中的一条。要以你这么说,天从明暚诞生起就不会塌,因为她会称王,这样才会有二代君主明晞,明晞才能创造魂魄相许……”
江濯道:“关键还是情深似海。”
圣女叹气:“你们要海就海吧。”
“还有一个问题,”洛胥神情微敛,眼眸认真,“明晗怎么活下来的?”
圣女伸出干枯的手:“你们拿走了赤金灵鼠,他还有一只赤金厘鸟。不过他受不了秘宝的灼烧,便借用了一颗种子。”
江濯终于来了兴趣:“我猜猜,是不是神州门的傅——”
圣女态度很差:“其实没人让你猜。”
她报了仇,神色微缓,似乎有几分得意,在洛胥再次开口补天前抢着说:“你在霈都留下了个活口,就是那个神州门的傅征,他跑回家躲起来,浑然不知自己身上有明晗的傀儡线。天海决堤时,明晗借着傀儡让魂魄寄居逃跑,但是他没了肉身,更加受不了赤金厘鸟的灼烧,没几天,恰逢傅征的娘子产子。”
江濯说:“于是他寄生了傅煊。”
圣女勾动傀儡线,明晗的身影一晃,从他们面前钻入一个婴孩的影子里。她操控着幻象:“一体两魂,一开始明晗是明晗,傅煊是傅煊,但是明晗为了重回人世,借用了赤金厘鸟的力量,代价就是献祭傅煊。”
那婴孩的影子生长,变成个青年的模样。
——听说那傅煊自小就天赋异禀,当年在弥城,是个风光无两的青年才俊。
——什么青年才俊?他被逐出家门,只怕早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山野田间。
暮色四合,青年跌跌撞撞地走入苍茫山野,他的躯壳没有变化,魂灵却死得悄无声息。
悬复醒来了。
“赤金厘鸟的力量无穷尽,而悬复是个本分人,他懂得有借有还,”圣女拉开背后的门,场景再次变化,“他每借一次力量,都会记得还的。”
门后是排列密集且整齐的抽屉,唰、唰、唰,它们一层层自行拉开,每一个里面都躺着一个牌位。
唰、唰、唰!
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