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inal Chapter
你们有你们的爱与正义,我也有我的爱与正义。
——致我们的父母
这是一间非常普通的办公室。
三张连排书桌后有三位老师,两女一男。
每张桌子上都有一叠A4纸和一个茶杯,右边的女老师桌上有一个打开的笔记本,笔记本边有一支钢笔。
办公室的门是朝内打开的,陈还一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框。敲门那只手的手臂上有一道深深的割痕,是新伤未愈的疤。
中间的女老师点点头,“请进。”
陈还一走进去。
面对三张连排书桌有一张学生座椅和一张小桌,桌上有一支水性笔,一张A4纸和一瓶矿泉水。
中间的女老师又道,“请坐。我姓李,这边是韩老师,这边是负责记录的文老师。”
“各位老师好。”陈还一坐在那张不甚宽敞的学生座椅上,心中酸痛难当,不知道林老师是不是也坐在这里过,他觉得挤吗,他觉得委屈吗,他会失望吗。陈还一觉得自己就像一头恶龙,将公主掳到自己的巢穴。于是神来杀神,佛来杀佛。
中间的李老师道:“陈同学,我们接到你父母的举报,所以想找你了解情况。你的话全部都会被记录在案,但是你可以放心,一切只做调查的用途,我们会保护你的隐私安全。”
陈还一问:“你们也会保护林老师的隐私安全吗?”
李老师微讶,答道:“只要那是无关违纪的部分。”
“我明白了。”陈还一问:“各位老师有什么问题吗?或者,还是我直接开始说?”
李老师道:“你直接说出真实情况就行。”
陈还一闭眼静默了三秒,然后看着眼前的老师,眼神沉静,缓缓开口。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变成了林开。
下意识地,就在模仿那个人说话的姿态与语气。如果你可能被伤害,就让我来保护你,就像你曾经保护我那样。如果你不在,就让我变成你。
“其实,在我来之前,我的父母对于他们昨天上午的举动感到非常后悔。可以说,那是他们遭遇重大打击后的不理智行为,类似,应激反应。我花了一些时间让我的父母冷静下来,和我进行理智的对话。”陈还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被剃须刀刀片割出来的伤口,又抬头环视了一圈三位老师,“抱歉给各位老师添麻烦。当我的父母告诉我,他们举报了林老师的时候,我跟他们说,当我去作证的时候,我会说出事情本来的样子,而不是他们想象的样子。”
“在我说出所有事情之前,我有三个问题想要向老师们确认,虽然,我已经查过相关的条例,但是,毕竟您三位才是这方面的权威。”
李老师看向陈还一的目光锐利,严肃道:“你可以问你想问的,但是不一定能得到答案。首先,你要搞清楚,你所说的事实,应该是纯粹的事实,它不应该需要任何前提条件。所以,无论我的答案是什么,希望你的答案都不会变。我们了解真相的途径,不止你。”
“当然。”陈还一诚恳道,“那么,我先说出我的答案,再向您请教问题。”
“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去年林老师回国的时候,我与林老师相识,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对方是本校的教师与学生,我们互相喜欢,就在一起了——这和所有其他的邂逅都没有什么区别。后来我们知道对方的身份,囿于世俗成规,分手了。此后五个月,我几乎日日后悔,后悔自己缺乏勇气,与本可携手一生的人擦肩而过。后来我恳求林老师与我复合,他没有同意,只恪守教师本分,对我悉心指导,从无越矩之处。后来我一直追求林老师,终于等到他。我的父母会举报林老师,是一方面他们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是同性恋,人的天性就是,当觉得两个人有错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觉得责任都在那个与自己关系比较疏远的人身上,同时认为与自己关系更为亲密的人没有责任。我可以理解我父母的行为,但是我没有接受,更没有认同,我现在需要更正这个错误。另一方面,”陈还一自嘲地笑了一下,比起父母,这些话在陌生人前说出来,似乎更加容易,甚至可以说格外轻松,“我有特殊的性癖好导致身上有伤痕,我父母同样因此责怪我的爱人,而不肯承认他们的儿子——”
“是变态。”
陈还一说完,三位老师都静默着,右边的文姓年轻女老师笔尖一顿,又继续唰唰地做记录。
“我的答案说完了,它就是没有任何条件的事实。剥去所有标签,这件事不过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慕。”陈还一镇定道,“根据我查到的结果,无论是法律,还是校规,都没有禁止师生恋,也没有禁止同性恋。所以,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我查到的结果是真实的吗?”
此刻三位老师都摸清了陈还一的来意,左边姓韩的男老师道:“无论是法律,还是校规,也都没有允许这些。”
陈还一点点头,“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无论是法律,还是校规,同样也没有允许我们吃饭与睡觉。但是我们默认,没有被禁止,我们就可以做,对吗?所以,我的第二个问题是,法律与校规没有禁止的事情,我们可以做吗?”
韩姓老师皱眉,“陈同学,你不要偷换概念。基本生理需求与道德存疑事件之间,有本质区别。”
“韩老师,我这么说,您可能觉得煽情,可是这本身就是一个与爱情有关的事件,于是我就直白地说了。”陈还一认真地看着韩姓男老师,“一个人不吃饭睡觉,会死,所以人们称之为基本生理需求。可是我,如果离开林老师,也会死,所以这就是我的基本生理需求。”
“您说这是道德存疑事件,我的理解是——亲密关系与师长权力重叠。但是如果只要师生恋就是权色交易,那么只要经济基础不一样的人交往就都是钱色交易,只要是不同城市的人交往就都是户口交易,只要是性功能正常的人交往就都是肉体交易。”陈还一扶着桌子站起身,鞠了一躬,他感觉到冷汗浸透了自己的衬衫,“我很抱歉对各位老师说这样的话——”
“我非常诚恳。我只是想说明,如果我们默认师生恋不能存在的话,我们就是在默认,学校的制度有问题,我们就是在默认我们把公平公正这件事全部压在一个人的道德水平上。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学校也不会成立纪检委了。”
“我陈还一,大一到大四,没有一门课是林开老师任教,而每个学期我都是年级第一。”
“毕业论文我的成绩是优秀。这是全体答辩组老师评分的结果,只有我的导师林开副教授没有给我评分的权力。”
“林开老师带了三位本科生做毕业论文,三者一视同仁,这一点纪检委的老师们可以去进行查证。现在毕业论文成绩已经给出,上午毕业典礼也已经结束,没有利益关系,相信不难得出结果。”
“至于同性恋——”
“我不认为这有任何道德存疑的空间。”
韩老师面色微沉,没有说话。
李老师用食指的关节敲敲桌子,“说你的第三个问题吧。”
“我现在已经算是本科毕业。如果师生恋不能被校方接受,那么,我主动放弃本校保研资格,是否可以作为这件举报事件的终点?”
李老师盯着陈还一看了一会,“这是我们调查后才能得出的结论。”
“林开老师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教师和学者,如果因为这件事,对林开老师的科研生涯造成什么影响,我将会抱憾终身,这会是本校,乃至中国生命科学学术界的损失。”
陈还一再次深深鞠躬。
“那是一位会说出‘也许我终其一生也无法摸到人类认知的边界,但是我愿意做人类认知边界拓宽道路上的一颗瓦砾,纵使百年后零落粉碎,无人记起,也终将是一颗承载过历史车轮的瓦砾。’的学者,赤子之心,望各位老师,慎重。”
陈还一出办公室的时候默默地想,我保护了您吧,林老师——
希望我最终还是保护了您。
他拿出手机给林开打电话。仍然是那个冰冷而机械的女声,与一天前没有任何区别。
“爸,妈,我送你们去车站。”
陈父满脸疲惫,“你……你真的那么跟纪检委的说了?”
“……谢谢你们把我教育成一个正直,有担当的人。其实你们都清楚,那天是气急了,事情的真相不是那样。我不能怪你们,那天是我没有处理好这件事。我们都不冷静。现在,我不能让林老师一个人承担这些。”
陈父沉默半晌,“这件事,是我们对不起他。但是,你记住,陈还一,我是没有同意的。我永远不会同意。”
“我没有打算说服你们,同样也不会被你们说服。我尽量尝试理解你们,你们如果能理解我,我会非常高兴,心怀感激,如果不能,也没有关系,这不妨碍我爱你们,应该……也不妨碍你们爱我。”
陈母几天之内似乎苍老了许多,“那你以后怎么办……”
陈还一静默了一会,“……很多事都有代价。如果我本来就该为这件事付出代价,那么现在就是我付出代价的时候。我……心甘情愿。”
陈父陈母看陈还一的眼神像在一个陌生人。
陈还一被刺得一痛,微微瑟缩了一下。
陈母小心翼翼地拉起陈还一被割伤的那只手臂,“现在还疼不疼?你想要你妈的命。有什么不能好好说?”
陈还一沉默了一下。
我也想好好说。
可是——
没有什么能够让盛怒激动的父母马上冷静下来,唯有子女的鲜血。
没有什么能够让得知父亲举报了林老师的自己马上冷静下来,唯有利刃划破皮肤的疼痛。
这非常愚蠢,但是除此之外,我别无办法。
我不够聪明,所以只能选择莽撞。头破血流也好。
我没想要你们的命。
只是我不能再给你们更多时间慢慢接受他,只是我不能再软弱地祈求你们接受我的不同,只是我不能再留下让他受伤害的可能性,一点也不行。
可是他没有说出口,“爸,妈……”陈还一轻轻地搂住二人的肩膀,如此亲密的动作他在上中学以后是第一次做,“我爱你们……但是,你们有你们的爱与正义,我也有我的爱与正义。”
陈还一看见父母进安检的那一瞬间,突然想起一句话,从我们出生开始,就是在与我们的父母不断告别。
他突然疯狂地跑向安检口,一路说着对不起挤开了排队的人群。
“爸——”
“妈——”
陈父陈母有些费力地弯着腰从履带上拿下行李,听见声音,又回过头来,陈还一觉得他们更老了。
人家见生男女好,不知男女催人老。
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我却只能哀其心,违其志。即便我有我的爱与正义,而终究,也是我不孝。
陈还一眼眶发红,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就那么看着他们。
陈父没有说话,陈母的眼眶也红了,“……你别送了,快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陈还一忍着眼泪,“你们等等我,不要动,我马上回来。”说完飞奔出去,然后提着一大袋点心又跑回车站。
他把点心塞到陈母手上,“你们拿着,路上吃。”
陈母拍拍他的手背,眼眶里全是泪,“好生照顾自己。”
一直没有开口的陈父叹了口气,“回去吧。”
陈还一拼命点头,“我看着你们,看你们进去。”
他一直看着父母的身影变小,然后消失在人群里。
终于失声痛哭。
从车站出来,陈还一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不知道哪里是归途,办公室,实验室,他们的……家,每一处能去的地方都去了,然而都没有林开的身影。
他从昨天开始就已经找不到林开了。
昨天晚上他抱着流血的手臂去找林开,四处都找遍了也找不到,就乖乖回家等。
他从箱子里拿出一根鞭子,就那么静静地跪在玄关等林开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直接跪倒在地上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看钟已经过零点了。
他扶着旁边的柜子站起来,又扶着墙走到卧室,他必须要准备第二天毕业典礼的衣服了,八点半的毕业典礼,他作为作为本学院优秀学生代表之一要上主席台接受校长的证书授予仪式及拨穗礼。
当他打开放西装的衣柜——
原本衣柜里只挂着西装和衬衣,领带全部都收纳在一个抽屉里。可是那一刻他发现,所有林开买给他的领带,全部都被松松地打好了,对应地挂在每一套西装上,是那种直接挂在脖子上一抽就能够戴好的状态。
陈还一伸手去拿下了那条浅灰的领带,挂在脖子上,轻轻一扯,就系好了——
就像林开刚为他系好的那样完美。
这个行为简直就像,即将死去的人写下遗嘱。
像赴死的将士,最后为家中的妻子画一次眉。
像为了保护幼兽而去做毫无希望搏斗的母兽,最后在自己的孩子身边留下所有的食物。
陈还一觉得自己仿佛被抽去了脊椎。
他不会回来了。
他不会回来了。
我宁愿你责骂我,惩罚我。可是为什么,你就连要走,也这么温柔。
陈还一抱着脖子上那根领带,蜷曲着身体躺在卧室的木地板上,微微闭着眼睛。
他没有哭。
他突然想到甄雪骥的话,“你太自信了,就像我以前一样,觉得他就算离开了,心也会永远在我这里。”
“你不要太自信。事情变化是很快的,谁知道十年之后,站在他身边的会是谁。”
从前只觉得他可怜,现在才明白他到底在讲什么。
他不是在吓自己,也不是挑衅,那是一种极度的恐慌与后悔。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感同身受,有的只是身受感同。
然而现在,他也明白了那种感受。
切肤之痛。
第二天犹如提线木偶一样参加完了毕业典礼。
所有学生都带着毕业的欢欣喜悦,所有家长都带着观礼的欣慰激动。没有人知道,在这样一个被美好氛围包裹的校园,有一个人的精神坍塌粉碎,有一个人的灵魂在一天之内枯萎。
只有在校纪检委打来电话,通知他具体取证时间的那一刻,所有崩塌的,粉碎的,枯萎的内里,全部都在瞬间完成了重建。
他已经没有软弱的资格。
就像一个士兵,身后就是发誓效忠的土地与人民,怎么可以后退。
没有办法和林老师提前约定好证词,于是就只能说出最真实的答案。也好,至少问心无愧。
茨威格在《断头皇后》中写“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命运给予她的全部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陈还一想,如果林老师是命运给予我的馈赠,那么,我已经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没有那么聪明,于是就更努力一些,提前查好所有相关的资料,提前整理好所有的可能用到的语句。努力想象林老师说话的样子,沉静温和的姿态,令人信服的语气。
他突然想起王小波说:“我原是学理科的,学理科的不相信有牢不可破的囚笼,更不相信有摆不脱的噩梦;人生唯一的不幸就是自己的无能。”
是因为林开有一次提及,自从那之后,陈还一就开始看王小波。
陈还一默默地想,你看,就算他走了,他其实还在,他一直在给你力量。
林老师,让我保护你。
希望最后,我还能再保护你一次。
而现在,他已经做完了一切他能做的。
陈还一回到公寓,自虐式的打开衣柜,看着的那一排已经打好领带。
突然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
陈还一急切地跑去书房,甚至被门框擦到了受伤的手臂。来不及去管有些裂开的伤口,他猛地拿起手机。上面是一条短信——
“尊敬的陈先生,您好。感谢您预订本店的手工生日蛋糕制作。您的手工生日蛋糕制作时间在明天10:00。请记得准时到达哦【彩虹手工蛋糕坊】”
……后天就是林老师生日了。
但是,他已经走了。
陈还一四顾这个公寓,所有东西都还在,他甚至觉得林开没有走,他只是还在学校里工作,晚点就会回来。
甄雪骥当年也是这样吗,林开也为他打好了所有领带,然后什么都没有带走,就那么离开了十年吗。
“你不要太自信。事情变化是很快的,谁知道十年之后,站在他身边的会是谁。”
他没有十年可以让林开等,这无关信任,只是舍不得,舍不得那个人在长久的等待里,一点点老去。当然,林开离老去还有很远,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他一天也舍不得。
那天林开在车上,对他说:“不管几点,我在这里等你出来。”
如果林开还在等的话,那么这是他等自己的第三天。
但是,他还在等吗?
心脏剧痛,有个声音却越来越响。
陈还一,你不是信他的吗。
那个人是林开。
陈还一,你信他,犹如一个基督徒信仰上帝。
有哪个基督徒见过上帝?
就算他没有出现在你面前,你也应该一如既往地虔诚。
因为你知道他在,他在你身边的每一处,他在你心里。
他永远与你同在。
他说等你,就是等你,就算他一时被什么绊住,他也会回来找你。
陈还一拿出了准备在林开生日时送给他的,自己亲手做的鞭子,虔诚地跪在了玄关。
零点。
陈还一站起身,收好鞭子,给林开发了一条微信,又发了一条一样的短信。
“林老师,晚安。我等您回来。”
第二天陈还一准时去做了蛋糕。
细心地按照步骤,称重,和面,烘培,再在金黄色的蛋糕胚上旋转着涂抹奶油,裱花。
林老师三十岁了。
陈还一想起那天的梦境,想起林开在自己枕边的睡颜。
手微微发抖,在蛋糕上写上——
“愿能再陪您七十年。”
下午陈还一去了实验室,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下午一样。
中途张超然来了一趟,看见他在,欲言又止,最后不知为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沉默地走了。
陈还一看见了张超然的神色,没有追上去问。
晚上他又拿出鞭子,静静地跪在玄关,就像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零点。
陈还一站起身,收好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