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后,他一度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分不清真实和虚幻,分不清他现在到底是上辈子还是新的一生,分不清连星夜到底还活着没有。

他甚至想半夜给连星夜打电话,上辈子连星夜的电话号码刚到手,他就背得滚瓜烂熟。但他知道连星夜的失眠有多严重,怕连星夜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他一个电话吵醒了,最后也没敢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时间久了,他又想,有没有可能上辈子才是一场梦?一场为了让他拉连星夜一把的预知梦?

可连星夜死去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日益根生在他的脑海深处,像阴冷的植物一样深深扎根,像藤蔓一样紧紧盘在他的骨骼上,带着血的荆棘穿刺着他的骨髓,每时每刻在他脑海中拉响警报,警醒着他上辈子的错过。

死者的照片是不能外传的,所以他第一次求了他爸妈,动了家里的关系。

家里以为他疯了,唐兰茹第一次哭了,为了一个可怜的孩子,也为自己的孩子:“你不会想看到那种照片的,那种照片……不太好看,你看了会做噩梦的,一辈子都忘不掉,一辈子都活在愧疚和痛苦中,但他的死和你没有关系,你不用承担这些,你有自己新的人生啊。”

“不,我要看,我必须看,这是我能见他的最后一面,我怎么可以不看。”

楼照林的眼泪已经在短短两天流干了,自连星夜自杀后,他再没有合过眼,最后发出的那条消息被他反反复复地看,他甚至魔怔了似的觉得是自己的消息害死了连星夜,如果他不在那时候打扰连星夜就好了。

警察找他询问的时候,他一度还想自首,说的话也疯疯癫癫,毫无逻辑。

面对警察探究和疑惑的目光,唐兰茹只能抹着眼泪解释:“他……喜欢那孩子。”

可惜那孩子永远不会知道了。

唐兰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就这么疯下去,只好满足了楼照林的要求。

照片是警察现场拍的,那是晚上,整个学校空无一人。得亏是晚上,现场照片才没有被流传出去,但一想到,这是那孩子特意安排的,只是为了不吓到别人,他们就庆幸不起来了。

然而警察最清楚,除了现场的当事人,其他围观的、事后在网上看到流传出的影像的那些人只是单纯看热闹罢了,即使当时有被吓到,之后也很快会忘在脑后,胆子大的,甚至会以此作为谈资和笑话,四处传播,评头论足,把一个少年凄惨的死状当成鬼图,当成玩笑,吓唬别人,然后哄笑。

没有一个活人会为连星夜的好意抒发感谢,他们有的甚至会反过来责怪连星夜,死都死了,怎么不留张照片,给他们看看热闹。死人到底啥样啊,他们还没看过。跳楼又是什么样啊,他们有点好奇。

来送照片的警察很想问,连星夜,你到死都在考虑别人,有没有哪一刻为自己考虑过?如果当你知道,在你死后还有一个少年偷偷爱慕着你,你会不会感到后悔?

照片拿到手后,楼照林看了许久,警察怕他会吐出来,特意准备了垃圾桶放在旁边。

然而楼照林只是静静望着自己已经死去的心爱的少年,布满血丝的双眼里流淌着温柔的神色,手指轻轻地抚摸过照片单薄的质感,像在爱抚少年被风吹散的飘逸的发梢。

半晌,他抬起脸,朝唐兰茹微微一笑,流着眼泪说:“妈妈,连星夜的身体……好像一朵开了的花啊。”

唐兰茹终于受不了地抱住了楼照林,哭得泣不成声。

第14章 救赎

原来他是真的想死啊……

连星夜被楼照林拉回教室后,还一直沉浸在刚才那一瞬间的战栗感。

那是一种无论他以往自残过多少次,都从未感受到的冲击和刺激,人皮面具下的怪物一下子暴露了丑陋的本性,展露出了贪婪的爪牙,像是终于找到你了真实的自我一样。

他回味着那种居高临下的体态,感觉到一种微妙的爽感和澎湃,甚至有些热血沸腾,恍惚间嘴里尝到了久违的甘甜的味道,让人上瘾。

他的胸口长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的灵魂正在急速下坠,心弦每时每秒都在紧绷,这一秒还完好无损,下一秒可能就撞到了底。他热情而激动地幻想着自己晃晃悠悠地站在栏杆的边缘,重心的不稳使他随时都可能被一阵微风吹下去,但他不会恐惧,只会更加兴奋。他会像小鸟一样张开双臂,看到脚底的人群在欢呼、在尖叫、在为他举行盛大的狂欢宴,宏大的管弦乐在耳边奏响,天上地上、地狱人间,都在歌颂他超脱的勇气。

人们说,那一瞬间像极了自由。

刺耳的铃声拉回了连星夜的思绪,他低头,这回本子上密密麻麻画满了长着翅膀的人,这些鸟人站在高空上,排着队一个一个往下跳,他们扑腾着翅膀,却飞不起来,于是一个一个地被摔死了,尸体摔成了碎块,地面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肉块,沾着血的羽毛在天上飞舞。碎块被一只只手捡了起来,有的捡起了一条胳膊,有的捡起了一条腿,有的捡起了一颗头,有的捡起了一个没有胳膊和腿、只有一颗头的身体躯干,然后依次串成肉串,架在火上烤。那个只有头的躯干被棍子纵向贯穿,失去了四肢的躯干成了一个人彘,脑袋上的眼睛被挖掉了,只剩两个黑漆漆的洞,在往外冒血,脑袋上的嘴巴张着,表情似哭似笑。做成的肉串除了四肢就是人彘,无数做成人彘的鸟人在火上烤着,身体上冒着浓烟,羽毛在空中飞,人体的油脂滴落在地上,滋滋地冒着气。

连星夜忍着恐惧和恶心混杂的颤栗感欣赏了一会儿,然后面无表情地合上本子,藏在了抽屉的最深处,像是把自己不堪入目的内心世界也一起偷偷藏了起来。

他至今仍难以接受自己会画这种东西,但他忍得实在受不了了,他没有办法像在家里一样在学校发疯,只能用这种方式发泄。

他一边自我怀疑和厌弃,一边在本子上疯狂画着各种肢解的、血腥的、让人反胃的画面。

他还会写很多见不得人的话,他每天都做着无数的自我剖析和评判,他的内心世界每时每刻都在纠结、挣扎、痛苦、焦虑、不安,写出来的东西东一句西一句,没头没尾,像在对话,又像在自言自语,又或仅仅是疯言疯语。

他像画里那些被肢解的人一样,用语言的利刃把自己切成一块块,再一块块地拿起来,像在挑肉一样,称斤算两,放在鼻尖仔细端详,恨不得把一根汗毛都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