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殿中寂静无声,孟丽君轻咳一声,凝望着安平,正色道:“平儿,我有几句肺腑之言,还从未与旁人说过,今日愿说与你听。”安平又惊又喜,忙坐直身子,凝神细听。
孟丽君站起身来,踱了两步,道:“你可知我郦君玉生平最为欣赏的,是甚么样的女子么?”安平摇摇头,心底一阵忐忑。
孟丽君负手而立,目光悠然,缓缓说道:“我郦君玉最为欣赏的,便是不依附于他人、独立自强的女子。这般之人,决不会以女儿之身为卑为耻,而会因身为女子而骄而荣;她自尊、自信、自立,自爱并博爱世间万物众生;她拥有坚定不移的志向和抱负,并穷毕生之力不懈努力;她平等看待天下苍生,不以富贵权势取人,更不以富贵权势欺人……”
安平越听越怔,等她说完,犹疑道:“世上……世上竟会……会有这样的女子么?”孟丽君道:“世上之人形形□□、千千万万,或许真有这般女子,也未可知……”说到这里,唇边露出一丝微微的笑容,又道:“……倘若我是女子,也必要尽力做个这般之人。”
安平不禁又羞又愧,比照她的话语,回想自己素日行径,不折不扣正合了“以富贵权势欺人”这一条,登觉十分汗颜,而其余种种,不但自己的所作所为与之相去甚远,更是连想也不曾想过,垂头丧气道:“我……我……我只怕是做不成的……”
孟丽君莞尔道:“傻丫头,世上之人,各有各的好处,你自然也有你为她人所不及的独特之处。我这么说,并非是强要你变作那般之人,所谓‘强扭的瓜儿不甜’,我又如何能勉强你改变与生俱来的脾性呢?只不过无关性情、不难做到的几处,你倘能有所改善,那又何乐而不为呢?就算下回在你大发公主脾气之前,能想起我这番话来,有所收敛,那也不错啊。”
安平赧道:“好嘛,人家知道了。”看了孟丽君一眼,道:“那你方才所说‘令你不喜’的话,指的可是我昨日到皇甫府中……胡闹之事?”孟丽君颔首道:“这只是其一。昨日之事你委实胡闹,太后皇上想已训诫过了,我便不多说了,你今后万万不可再如此胡为。”安平自知理亏,唯唯称是。
孟丽君又道:“第二件便是‘划腕自尽’之事,且不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古训,只我适才所说‘自爱’一句:一个人倘若连自身也不知珍爱,又如何能珍爱他人、或是令他人珍爱呢?”安平顺着孟丽君的眼光望向自己手腕,登时一暖,心下暗服。
孟丽君察言观色,知话已生效,这番言语点到即可,不必多说。当下转过话头,道:“平儿,我的肺腑之言才只说了一半,余下的你还愿听么?”安平连连点头,道:“要听,要听。你快些说罢。”
孟丽君目光之中闪现出飞扬的神采,朗声说道:“平儿,我此生最大的志向,便是要革除这世间男尊女卑的种种不公之处,令世间的万千女子,得到与男子一般平等公正的地位,让普天之下的有才之士,不拘于性别身份,皆得以施展其才学抱负……”说罢回过身子,凝望着安平,话语之中满是诚挚之意,道:“……平儿,我自知此事行来委实不易,你……你可愿相助我一臂之力?”
安平闻言全身一震,随即毫不犹豫地说道:“这既是你毕生之志,我自然要助你的。你是个男儿,尚且能这般替天下女子着想,我身为女子,从前反全无此念,已是惭疚于心,今日听了你这一番言语,倘还不能竭力相助,岂不愧对自己的女儿之身?”
孟丽君一阵欢喜欣慰,暗道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公主的心性和皇帝极为相似,也是一般蔑视礼法、恣意妄为的真性情。自己这一席话,倘若说与皇甫老夫人那般之人去听,恐怕才只吐得几个字,便早已被严词怒斥为大逆不道的荒唐谬论;若说与刘燕玉听,她必会睁大了一双眼睛、恐慌无伦地呆望着自己;而苏映雪则会一笑了之,并不放在心上;至于卫勇娥么,想起那日自己安排了她与殷溪霆单独会面,后来她虽未多言,眼神中的悠然神往、跃跃欲试之态,却已流露分明。公主肯痛痛快快地答允此事,其中固然有几分是出于她待自己的一片深情,然而即便她对自己并无情愫,以她天之贵女的身份和争强好胜的脾性而言,一旦有人加以提点,她多半也会对革除男尊女卑这一陋习大加赞同。
孟丽君坐回绣墩上,又伸手过去,握住安平的右手,道:“多谢你了。平儿,只是你如今总该明白,为甚么我明知你待我好,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娶你了罢?”安平面带微笑的脸色登时一僵,喃喃道:“甚么?”
孟丽君柔声道:“我知这话你不一定爱听,但请你一定要听我说。不论男女,若是一心一意相待一个人,自也希望得到对方一心一意的回报。所谓男女平等,倘若男子能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女子却须忠贞不二、从一而终,那算甚么男女平等?这既是我郦君玉毕身之志,自也当从我郦君玉做起,否则何以服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