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的夜是最黑暗的时光,即恒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他一会猜想小蛇娘现在究竟有没有追上和瑾,一会揣摩明日如果还不能逃脱,陛下会用什么手段了结他的性命。这一日实在发生太多变故,饶是他心如铁石也一时难以消化……和瑾最后看他的眼神不停地在眼前浮现,那是一种即恒难以体会的,万念俱灰。
爱上你的女子实在可怜。
她当时,一定看上去非常的可怜,竟连那只疯狗都心有戚戚。在处理感情这种事上,他没少被人教训过,唯独这一次甘希寥寥几句的嘲讽与奚落,却像一抹毒洒在伤口上,痛不欲生,又无地自容。
这是迁怒,是蛮不讲理的伤害。
伤口已逐个开始愈合,多少减缓了痛苦,唯有那个古怪的神仙散仍然不曾消退。距离药力发作已经过去几个时辰了?即恒感到头脑已逐渐开始清明,但身体却依然沉重,渐渐地就连伤口的疼痛也有麻木的趋势。
左腕已开始僵硬,他的身体正在脱离他的掌控,逐步迈入死亡。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明明意识还正常如初,身体却先灵魂一步逼近了死亡。美浓姬用自身所做的蛊就是为了让他尝尝这种行尸走肉的滋味,是他撬开了一座小国力量的极限,也是他推动了那座小国更快地走向灭亡。
美浓姬品尝到了剑走偏锋的权力甜头,便再也不能回到那个十二岁天真烂漫的少女,她牺牲了父母、丈夫、故国,也牺牲了自己,她将自己深爱之人变成行尸走肉,也让自己变成了行尸走肉。
尽管这一切的结果都非即恒所愿,甚至他也被迁祸其中受尽煎熬,但细数过往种种事迹,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有这样一种与生俱来的破坏能力。
破坏,杀戮,打破既成的存在回归于虚无——也许这就是河鹿存在的意义,穷极一生遵循着清道夫的使命。
他们是神明管理地界的一把刀,可刀剑无心,甚至会反伤其主。因此,天地难容。
无数纷乱的杂念如潮水冲击搅乱在脑海中,这注定无法是一个安详的夜晚。明日陛下终于决定动手,和瑾的出现让那个男人怒火中烧,那只握在掌心里的金丝雀已经学会了对他的权威做最大的反抗,他显然已没有耐心再慢慢玩下去。
计划有变,明日午时处斩。
今夜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慢慢蹭到牢门边上,一面寻思能有什么办法骗取甘希的信任,一面努力探出视线观察牢外看守的情况。他真不应该让小蛇娘走,现在简直孤立无援。能有什么法子从甘希的手上拿到钥匙,那家伙巴不得看到他被五马分尸,又岂会那么容易放他走。
要用心理战术与他谈心?从他老婆开始?
就在他苦思冥想一堆不切实际的法子时,有人来了。即恒一个激灵,顿时紧张起来。三更半夜的访客素来不会带来好消息,莫非陛下已经等不及。然而当他察觉到那个人的气息后却愕然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怎么会是她?
铁门一开一合,放进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窈窕身影,她将自己全身都笼罩在宽大的斗篷里,昏暗的火光打在她隐约露出的小麦色脖颈上,有着格外醉人的诱惑。一缕米香气随着细风飘进牢房中,尚未见其人,先闻其幽香。
她取下头上的风帽,蜷曲柔软的长发自然垂落在胸前,将略显硬气的小麦色肌肤倏尔染上一抹性感之色。麦穗看着即恒惊诧的脸,温柔地笑了起来,艳丽的笑容令满室生辉。
“怎么会是你?”即恒使劲眨了两下眼,确定自己不是饿昏头出现了幻觉。
麦穗微微抿唇,好笑地问:“为什么不能是我?”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仿佛透着光,清澈而鲜明。
为什么……这还用说吗?任何一个人来即恒都不会奇怪,唯独这个女子她怎么可能,她根本没有任何能力站在他面前。
“你……奉旨来的?”即恒谨慎地选择措辞。
麦穗眼里的温柔闪过一丝无措,温顺地点了点:“听说你明日就要被问斩,所以我去求陛下,让我见你一面。”
一股无端的悲哀与痛心直涌上心头,即恒难以相信地瞪着麦穗:“你怎会这么傻?为了这种理由去求他乞怜,公主对你的保护岂不都功亏一篑了。”
“对不起。”麦穗垂下眸子,轻声呢喃,“我真的很想再见你一面……”
无视即恒憋在胸口的怒气,麦穗仍是对他温温柔柔地一笑,那一口怨怒忽地就如遇柔水般被冲淡,再也发作不出来了,只余下胸口徒留一片惋惜。
她的确是一个很奇特的女子,有着一张惹人犯罪的容颜却如少女一样天真烂漫,有着一无所长的自理能力却又怀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以最柔软的方式化解他人的锋芒。她本就该像一尊透明又脆弱的琉璃杯,安安静静摆放在花台上,受人百般呵护。而那个帝王的确是有这个能力呵护她,可是……
“不要自责。”麦穗跪坐在冰凉的地上,纤长素手相叠握于膝上,她没有看即恒,眼里多少有些闪躲,可口中依然说,“我不是
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才做出的选择。”
“为了你自己就应该尽早离开皇宫,在失控之前远离一切人类的欲望。”
他恨铁不成钢,恨女不开窍。麦穗的力量实在太弱小了,不仅仅是作为一只精魅,甚至作为一个人,她都没有足够的能力让自己平安活下去。这样柔弱的女子让人太放心不下,即恒不知道和瑾当初是出于什么目的将麦穗带进清和殿,但她一定也跟自己一样,无法忍心将她一个人丢下。
这种心情……就像亲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