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年轻体壮的鹤行舒竟然有一种马上要窒息的感觉。
“地狱!那是地狱!”父亲圆睁着发红的双眼,像野兽一样咆哮着,“地狱的大门被打开了!”
“什么地狱?”鹤行舒吓呆了。在他简单的头脑中,还从来没有认真去思考过“地狱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他只是震骇于父亲那狰狞到近乎疯狂的表情,震骇于父亲一夜之间变得斑白的头发(鹤家的头发一直是浅棕色),震骇于父亲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恐惧。
也许真的只有地狱里,才能出现这么恐怖的表情吧?鹤行舒想着,嘴里却忍不住叫唤起来:“爹,我要喘不过气来啦!快放手!”
父亲随手把他推开,嘴里却兀自念叨不休:“地狱的大门开了……地狱的大门开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除了那几句含义难明的“地狱的大门打开了”,鹤澜并没有向家人说起过,那一夜他到底看到了什么。过了一段时间,他干出了另外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组织了一个邪教,一个宣扬末世即将来临的邪教,这可真是彻彻底底的像个疯子了。正是在这个邪教的宣教过程中,人们终于知道了,孛星之夜以及随后的那一个夜晚,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作为唯一计算出孛星撞地时间的人,他也是唯一的目击者。
“……孛星撞地之后,大地彻底化为一片火海,充满了焦臭的气息,”身披教主白袍的鹤澜对他的信徒们说,“在一片火海中,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人影!无数的人影!从那个荒无人烟之地的旷野中突然出现的人影!”
“我冒着火焰的灼热,稍微走近了一些,眼前渐渐清晰起来的视界让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鹤澜的声音阴森森的,仿佛是在用刀尖擦刮石块,让人听来汗毛倒竖,“我发现我见到的根本不是人,而是恶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鹤澜的记忆飘回到了孛星降临的夜晚。这颗孛星比他想象中威力更为巨大,撞地后产生剧烈的爆炸,在地上形成了深深的坑。爆炸带来的冲击波把他掀翻在地。他晕晕乎乎地爬起来,只看见眼前一片冲天的烈焰,这些火焰让他有些畏惧,但怀着在史书中刻下自己印记的强烈憧憬,他还是不顾危险地走上前去。然后他再次摔倒了——因为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
眼前的一切,就算是在噩梦中也难以见到。他看见火光中影影绰绰爬出无数人影,当那些人影靠近他后,他才能看清楚,那些人的样貌有多么可怖。
——他们还具备着基础的人形,却一个个状若骷髅,浑身上下几乎就是皮包骨头,白骨凸出的头颅尤其可怕,那一口口乌黑的牙齿闪烁着魔鬼般的光芒。他们手脚上带着镣铐,没有头发,皮肉已经在火焰中被烧伤,甚至烧得焦黑,没有烧损的皮肤上遍布着流出黑血的脓疮。
但他们却不怕疼,或者说,似乎压根就没有疼痛的感觉,或者一切感觉。他们带着脓疮,带着火焰,就那样沉默地向远方爬行着,膝盖上薄薄的一层皮很快被磨破,露出森森白骨,但他们还是不在乎,还是好像全无知觉。
这完全就是地狱的场景啊,鹤澜胆战心惊地想着。在那些古老的传说中,地狱中受尽苦难的鬼魂就是这副模样,全身上下没有肉,受尽种种酷刑的折磨,渐渐失去五感,无痛无欲。
最令人战栗的是他们的眼睛,那是一双双麻木不仁,完全没有丝毫情感的眼睛,活像是用石头雕刻成的。那些眼睛中流露出寒冰一样的眼神,木然地从鹤澜身上扫过,就像他完全不存在。他们只是努力地、竭尽全力地往前爬,让鹤澜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念头:他们是在逃离什么东西,让他们从内心深处恐惧的东西。
这个念头让鹤澜也难以压抑从心底泛起的惊恐,他不顾一切地转过身,顾不得自己骑来的马匹,直接凝出羽翼飞回了宁南城。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些怪物在烈火的灼烧下终于不再动弹,身体匍匐在地上,其余的同伴却仍旧恍若不觉,用他们几乎只剩下骨骼的残躯继续向前爬行。火场中除了火焰燃烧的嘶嘶声和骨头在地面摩擦的声音外,再也没有其他声响,鹤澜却觉得,自己听到了成千上万的灵魂在发出痛苦的哀嚎。
第二天,他的情绪稍微平复一点后,又回到了昨天孛星坠地的地点。他发现那里已经围满了前来看热闹的市民,一个个指点着地上那个深深的大坑和周围随处可见的烧焦痕迹,啧啧称奇。但鹤澜却发现,昨晚他亲眼目睹的那些人形怪物,全部消失了,并且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毛发、血迹、足迹、烧焦的皮肉、骨头……什么都没有,仿佛他们完全不曾存在过,不曾那样执著地在火焰中向着远方爬行,不曾把永世的噩梦注入鹤澜的心里。
鹤澜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甚至顾不得去教训不听话的儿子。他一天一夜未眠,却丝毫没有睡意,只是反反复复地自言自语着:“那是地狱吗?”可他无法得到答案。
直到深夜,困倦已极的鹤澜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但没睡多久就被惊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全身笼罩在一团柔和的白色光晕里的人影。这个
人影看不清面目,开口说话时却充满了一种让人折服的高贵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