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诏(江山长卷第四卷终)

方清平带着辰台被指定的小皇帝、辰池的遗诏、天子玉玺,只走了一天。

第二天,他就被发现在辰欢城附近的一个镇里。恰好当时唐广白子卿等人也率兵回来,便一并入了京。

小皇帝被单独带走了,方清平被关在天牢里。燕争帝听唐广等人禀完了军情,便召见了他。

方清平身后两个士卒,在辰台这权臣之首的膝盖里用力一踢。他虽早有准备,却依旧被踢跪下去。

燕争帝面前摆着辰台玉玺和辰池遗诏。他抬起头来,对方清平说的第一句话是:

“辰池将辰台最后一线希望赋予你,你却有违重托,当死。”

第二句话是:

“皇室殒命,你身为臣子,当死。”

方清平全然不惧,反而傲然抬头,逼问道:“敢问争帝陛下,您这话是以什么身份来说的?是燕桥的争帝燕河奉陛下,还是辰台的长公主驸马大人、燕河奉?”

他竟敢直面帝王,甚至敢脱口说出燕争帝的名讳。燕争帝素来积威,方清平身后两人脸色都变了,一人一边强压着他低下头去:“大胆!一介刁民,岂能如此放肆!”

方清平以头杵地,背却不屈的弓着。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吐出话来:

“若、燕争帝说这话,岂非折煞我这有违重托之功臣!若!驸马大人说此话,为何驸马大人不与殿下、同、生、共、死!听闻燕桥帝后情深、那么燕争帝!你就这样眼睁睁把殿下推上死路!这样的情深吗!”

有些关乎风月的话不该在这时候说,但他只不过死到临头,只想狠狠责问他、激怒他、不顾一切地想攻击他!这每个字都似有千钧重,他还没说完,自己已涕泗横流。他双手被两人反剪在背后,却攥紧了苍老的拳头——握了一辈子的笔!此刻他只恨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

——这一切都与三殿下所料相同……但是那铺天的恨,又怎能止得住!

燕争帝听罢,许久没有说话。

方清平听到自己胸膛里,那颗老迈的心,还在砰砰跳动着。

而后燕争帝挥挥手,示意那两位士卒退下。那两人一怔,不约而同开口道:“陛下,这……”

“退下!”霹雳般一声暴喝。

两人不敢再耽搁,只在方清平肩上再度用力一压,才行礼退下。

两人走后,燕争帝将辰池遗诏掷到方清平面前:“念。”

方清平却半步也不退,冷笑道:“原来冷面无私的燕争帝,连诏书的字都认不全吗?!”

燕争帝怒极反笑,道:“方清平,你虽是辰台权臣之首,但眼下,激怒蔽目,远非我敌手。你真以为,我对你、对辰台,会无可奈何?”

方清平暴怒中,却依旧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又听燕争帝继续道:“我不是你们那个无能的先帝、也不是你们那个风流倜傥的二殿下,更不是你们心系民生的三殿下——我站在这里,你就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说着他冷笑一声:“你若继续激怒我,就等着整座辰欢城为你陪葬!”

方清平知道他不是开玩笑,就算是,他也赌不起——以辰池在辰欢城聚拢的民心,燕争帝不屠城,几乎都可以算是妇人之仁了!

他被气得全身发抖,眼前发黑,过了很久,才俯下身去,颤颤巍巍抖开辰池遗诏。

看到那虚浮字迹的一刹那,他眼里就漫出两行泪来。

除去些必要的废话,辰池极简明地讲清了皇位归属、臣子分封、对外政略。她提了提各大城市的赋税,却反而削减了周边村镇的赋税。她不善兵法,却依旧挖空心思将军队和残余部将调回皇城,兵力紧缩,亦不再征兵——辰台几度征兵,本就已无兵可征了。燕争帝一眼看破她的心思:她这是在对燕穆两国示弱。一个已被打废的国家,军队尽是些残兵残将,不成气候。若要一举剿灭,还不如暗里派人观察。她甚至隐隐在暗示:辰台愿为附属,但求国号得存。

这一来,辰台便成了燕桥与穆国都垂涎三尺的肥肉。两国本就在辰台国破之时各存芥蒂,她遗诏一发,怕是他与穆翎帝,都会大起干戈。这利益太诱人。

她不通兵法,但人心深浅、纵横之道,却堪称天纵奇才。若非穆从言……如今,单凭她临终这手笔,百年后天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燕争帝听着,又闭上了眼。

他最近很喜欢闭眼。仿佛一闭眼,茫茫天地间,便有一个身影,会轻盈落在他面前。

他知道不可能,但眼前的黑暗起码能让他幻想。

“……余之一生,安荣华、享富贵、传声名、得民心之所向;却少才干、寡功勋、微政业、负光复之宏愿。行尽腌臜之事,负遍风流之人。心知罪责之深重,生历愧抑之苦难,只随后人说。今家国破,陵室焚,吾无颜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故求布衣蔽席,抛于城西,乃不负当日殉城之英魂。

“幼时,尝见顾明理之真迹。明理为亡师铭曰:‘虽死不得所,亦志非可夺’。余俗者,愿附庸风雅,请以此十字随葬。

征战数载,国库空虚,珍宝玉器、俑兵冥将,本难求于四海,亦无功以铺张,免矣……”

辰池最后的话,写在碧色丝绸上,看起来也是气若游丝的。有的地方染了干枯的血迹,她便将污渍的地方划去,认认真真地重新写一遍。

方清平念着,燕争帝听着。

念完之后,方清平满眼悲戚。他将诏书工工整整收好在面前,对它行了大礼,而后又一言不发。

燕争帝如梦初醒,道:“除遗诏外,辰池有没有与你提过后事?”

辰池……无论她愿不愿承认,无论世人眼下是否知情,她终归是他深爱的人,是他亲口许下的帝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