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我认得周裕山是在给柳家画全家福的时候,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年多,但他身上散发的气场不容易让人忘记。

画肖像讲求“以貌取人”,通过观察一个人的外表抓住性格和其它的内心活动,才能以笔触赋予画中人灵魂,不然,再细致的描绘都是肤浅而浮于表面。

周裕山有一副端正的面孔,国字脸,粗眉剑目高鼻梁,嘴唇厚实,眼神始终透着锐利而审视一切的光。跟柳开文的冷若冰霜不同,他时常面带微笑,但他的笑容不会让你觉得平易近人,反而产生更强的距离感,上位者自带的笃定高傲和说一不二的作派,让他的笑容对别人来说都是施舍。

巨大的圆形茶几上摆满了木头的雪茄盒,还有一个个自命不凡的洋酒瓶子,在水晶吊灯照射下闪闪发光,如果没有墙上的画,更像是某个小集团的雪茄派对。

厚重的雕花木门无声地在我身后阖上,我上前两步,在房间中间停住。

周裕山笑脸相迎:“俞小姐很准时。”

“应该的,”我直入主题,“周先生要在这里看画吗?”

“不急,你来得正好,我最近得到一批有意思的画,今天特意请朋友们来欣赏。俞小姐是专家,比起他们这些附庸风雅的粗人,我更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说得很客气,旁边的几个中年人笑了笑,被挖苦也不生气,看来关系不错。他们齐齐地看着我,真像是好奇地等待我的评价。

我没有推辞,把画袋放在一边,从门边最近的一幅开始看。

第一幅是一张素描,画中女模特裸身侧坐在高脚椅上,姿态放松,头发挡住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哀戚的眼睛,目视画面外的某个地方,像有无穷的心事。

第二张是油画,身披薄纱的女郎虔诚地跪在窗前,面容十分诡异,看不出表情,脸像一只融化的蜡烛,奇丑无比,双手呈祷告状,阳光洒在她莹白的肌肤上,在画家粗放的笔下,娇艳而纯洁。

第三张是水粉人物半身像,笔触极其细腻,把画中人物的身体描绘地惟妙惟肖。画家没有画出完整的面部,而是从小巧的下巴开始,修长的脖颈,锁骨,双手微微遮挡的饱满胸部,比不加遮掩更加惑人。

其实已经不需要看了,这里有九幅画,每一幅画风不同,技法有上下,有的面容清晰有的模糊,表达思想天差地别,显然出自不同画家之手。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里面不着寸缕的女郎心口上一粒鲜艳的朱砂痣。

我一幅幅看过去,到第九幅画前停住,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转头的时候,不出所料地对上身后一道始终跟随的目光。

周裕山走过来,脸上的微笑比以往压迫力更甚。

“如何?”他说。

我微微一笑:“您费心了,收集这么多我当模特的画,一定花了不少功夫吧。”

“是费了些事。不过为了大家一乐,这点钱和时间,也算值了。”

沙发上一个留着背头的人说道:“老周你说我不懂艺术,放以前我是不承认的,我家那么多古董字画也不是白买的。但今天我真看不明白了,你看看这幅,人不人鬼不鬼,俞小姐如花似玉一个人,怎么就被画成了这样子?如果不是跟别的画摆在一起,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这画里的人就在眼前。”

说着,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我胸前,似乎在看那粒朱砂痣是否存在。

浅浅地看了他一眼,我绕过周裕山,走到被质疑的那幅画前。

我记得这幅画,当时正是我去法国的第一年,作者是个有些人格分裂的法国画家,他的主要人格跟大多数外国人一样叫我yu,他的次要人格是个女人,喜欢叫我ga。这幅正是次要人格画的,因为她不经常出现,所以前后时间加起来我当了一年的模特,而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跟画家的主要人格聊天或者看他演示自创的古怪调色法,活像化学实验。真是个有意思的老头。

“画家是想通过丑陋的肉体表现人最真实的一面,这是现实主义的一种。人都是孤独、虚弱、虚伪的生物。丑陋即是美,越冷酷越枯槁越接近人的本质,大概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