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学里有两位老处女老师,她俩都说自己的未婚夫战死于疆场。如果现在还有像我这种不结婚、不丧偶、不离异,没有生活伴侣或男朋友的——更不用提没有孩子了——以及未曾与男人有过短暂的亲密接触的女人,那么这种女人就会像从前一样,被人取上个贬义的绰号来。不过和我的两位女教师不同,我不是一个老处女,而且也有一些人看好我目前的状态:已婚的女同事们老是拿妒忌的眼光来看待我的独立、我的旅行和我的事业有成,并捏造我度假时的种种浪漫经历,对此我只有抱以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的薪酬挺好,身体保养得也不错。我现在的五十二岁看上去要比年轻时更棒。我的天哪,你要是能看到我那时候的照片就好了!足足比现在胖了二十磅,戴着一副很难看的眼镜,套一双很笨拙的系带子的鞋子,穿着滚边裙子。那时候,我是那种所谓有什么困难事都可以一起干的女人,到最后我自己越来越像老黄牛了。为什么那时没有人告诉我,我也可以是另外一种人呢?我讨厌涂脂抹粉这种不“自然”的外表。当时的我忧郁不安,而如今的我长得苗条,保养得也好,我的衣服、我的香水很贵,尤其是我的鞋子,价值连城。但这些能带来什么呢?
那时的我穿着滚边裙子,在大学里攻读法律。为何要去攻读这个专业?或许是因为我对语言没有特别的天赋吧,而且说实话,我对其他东西也没有任何禀赋。我那时天真地以为我会在这个中性的专业里过得很好。我跟哈特穆特交了多年的朋友。我们早在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就认识了,可双方之间并没有什么燃烧的激情;我们一起用功到夜里,到最后要想回家就太迟了,于是双方就发展成了一种固定的关系,而本来我也以为,这样的结果就是两个孩子的婚姻和一家共同的律师事务所。但就在考试前不久,我当时脑子里装满了法律条文,他书面通知我说,他马上要结婚了,这大大出乎我的所料,结果我考试没有通过。哈特穆特通过了考试,不久就做了父亲。我偶尔还看见过他和妻子推着婴儿车在我们的公园里散步。
我本想不惜一切代价通过第二次考试,但我的身体当时坏透了,时而胖时而瘦。其时,我母亲已经去世,我父亲也早已不在人世。我没有兄弟姐妹;我很孤独。
假期里,我常常到一家受理法律保障的保险公司打工。那家公司为我提供了一个办事员的职位;也没有什么值得兴奋的,薪酬也很低。尽管如此我还是接受了这份工作,虽然我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一点遗产,但毕竟我得自食其力啊。我二十七年前的生活就是这些。
我还在柏林呆了八年。在我工作的保险公司里我没有什么升迁的机会。我不知疲倦地工作,我有大学生那种雄心壮志,因为我毕竟没有其他路可走。工作上获得成功至少对我是有好处的,我审视过我的外表,我显得更加自信了,保持着良好的身材,经常去美容美发,给自己买了一套很贵也很英国化的衣服。在柏林的最后几年,有一个头儿注意上了我,开始提拔我。
在与男人中断了五年交往之后,我有了第二个男人。或许我真的有点爱上了他,他觉得我聪明时髦、善解人意,甚至觉得我很美丽大方,他的这种赞赏对我很重要,这样我心中就真正充满了朝气。我不在乎他已经结婚。等到两年后,每个人,包括那个专为办公室送信的最年轻的人都知道了我们的风流韵事,而他的老婆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当恐怖出现的时候,这件事情本来已经快结束了。夜里我经常被电话惊醒。信箱里尽是匿名恐吓信。我的车被粘上了口香糖。有一次一支万能胶竟然被挤到了我的小汽车钥匙孔中了——我很清楚只有她才会干出这种事来。可是他从没有在我这里过夜,所以我就不明白为何她要在凌晨四点从家里打电话过来。我后来才听说,他那时已有了新的女友,他可能是在她那儿过夜。只要他老婆一个人躺在床上,她就想至少可以用电话来骚扰他一番。她想当然地以为他在我这里。
那段日子里,我同时往所有可能的城市的许多保险公司申请职位,但整整一年之后我才找到工作。到哪儿去,我无所谓。我只想离开,重新开始。
三十五岁左右时,我搬到了曼海姆。我不熟悉这个城市,也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但过了半年,我突然想起我的中学女友璧德就住在这儿附近一个什么地方,是山上的一座小城。高中毕业我搬到柏林后,我们俩就中断了联系,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只在一次同学聚会时见过一面。
我和璧德青年时代住在卡塞尔,我住街的这一头,她住另一头。至于她是不是我的女友,我也说不上。在去学校的路上,我必须从她家门前走过。然后我就站在那儿吹口哨。我总是非常准时,但璧德却从不。有时候我会有这种感觉,她是在我吹口哨后才醒过来的。我总是等啊等,直到她出现在大门口,我常常由于她的过错而迟到。但我从没有独自一个人上学过,我就这么被迫地站在她家门口。璧德有一两个最好的女友,然后是好几个一般女友,我是属于她的一般女友之列。但也许我只有两三个一般女友,根本没有什么知心女友。
璧德和一个建筑师结
了婚,她的更多情况我就不清楚了。我打电话给她时,她马上请我去参加一个聚会,是她几天前刚安排好的。我去了,看到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三个可爱的孩子,一个长相英俊的男子,一幢美轮美奂的房子,一个光彩照人的璧德,她给众多的好心人准备了一顿精美的饭菜。一切就像画册中看到的一样。大致说来,我心中充满着敌意,她身上的阳光也太多了。我情绪恶劣,带着不可调和的妒忌回了家。不过不管怎样,我还是回请了璧德一次,而当她在曼海姆购物时,偶尔会在商店关门后来我这里坐坐。也不是经常这样。
十年后,当璧德完美无缺的世界破裂时,这种并不非常亲密的关系突然发生了变化。她那些可爱的孩子变得很难管教和不听话,什么留级啊、吸食大麻啊、偷东西啊、不回家啊等等。她那优雅的丈夫跟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女同事有了关系。就像当时我和我的哈特穆特过去了很久的故事一样,这名女同事最后怀孕了,他离了婚,建立了新的家庭。璧德抑郁寡欢的,在电话里对着我号啕大哭了长达几星期之久,还跑到我家来痛哭流涕。不知怎么地,她觉得自己在我这里得到了理解,而我忽然也有了那种能够帮助和安慰她的良好感觉。自此以后我们才成了知己。
顺便说一句,璧德并非一直是那种胆小鬼之类的女人,这不是她的天性。她也不是愤世嫉俗和不喜欢交际的人,而是一种善于去斗争、去工作的人。当然随着孩子们离家去读大学,她也不得不搬出了家。房子变卖了。璧德从前夫那里获得了一套三居室的住宅和相应的抚养费。可她还是想自己挣钱,在四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开始过着一种为工资而工作的生活。当然啦,在此之前的几年里她也并非无所事事,因为要学会如何对付预算、商业会计和要求过分的男人,这就要求你的勤奋和组织天赋;对于后一种情况,她倒是真的没有任何成就可言。那时她在一家业余大学里做一名上半天班的秘书,起先只是临时帮忙性质的。两年后,她离开了那家商店,全心全意地献身于自己新的工作中。璧德总是对可以免费参加的新的短训班兴奋不已。她开始学做陶工,画真丝画,接着学跳肚皮舞,学习超验沉思,学意大利语,与其他女子探讨妇女社会地位问题。
除了璧德之外,我几乎没有什么客人。我的房子也太小,容不下很多人。璧德有时不打招呼就来看我,我也没什么好反对的。还有一个例外的人,她是我的一个年岁较大的同事,叫罗默尔太太。她马上就要退休了,一直在我们单位工作。罗默尔太太什么都知道,每个人她都认识,享受着各种各样的特权:她有一间很舒适的单人办公室,但从她的工作实际看,那是完全没有理由的,另外她还可以将自己的老狗带来。几年前她的女儿结婚搬出家后,罗默尔太太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发疯,因为原本一直由她女儿照料的那条狗,现在无法独自整天呆在家里了。她诉苦道,她没法再养这条狗,因为她一个人住,否则就得中午回家去(她又没有小汽车),带狗到外面去溜达。到最后她已经被折腾得疲惫不堪了,害得她所有的同事轮流到他们的头儿那里去求情,头儿也被这条狗搞得焦头烂额,于是允许她试验性地把狗带来;这条狗又老又胖又懒,躺在她的写字台下,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不过那个头儿恳切地向大家呼吁道,这仅是一个特例而已。
罗默尔太太还有一个不同之处:她有一个私生女。在他们那个时代,生私生子这种失足现象是灾难性的事件,她还告诉我说,她当时顺理成章地被父亲逐出了家门。直至父亲去世,母亲才敢重新和女儿联系。罗默尔太太对自己女儿的生父只字不提;每当单位里举办庆祝活动时,每当气氛很轻松的时候,如果有人问她这个问题,她只是说道,这个故事说来话长,可是她不想说这件事。即使对我,她也未曾提起过此事,尽管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已经完全熟悉,差不多已经成了朋友。有一天,她又碰上了狗的麻烦事。我出于一时冲动向她提出建议,她偶尔也可以把狗放到我家里来。一般来说,我不喜欢动物,甚至对狗还有那么一点害怕——但这条老狗我倒是在办公室里了解够多的了,我也敢和它共度周末。罗默尔太太高兴极了。每隔四个星期她就会出一趟远门,将狗留下,于是这条胖胖的西班牙狗就躺在我的床底下。时间一长,我和狗之间甚至发展成了一种和睦的关系,而且我突然发现,令人讨厌的是,我在用规劝婴儿时的那种语言规劝它。
不管怎么说,我很惊讶罗默尔太太竟然那时就有了私生子。我年轻的时候(那个时代还没有开始使用避孕药呢),尽管始终对可能怀孕什么的感到害怕,可我觉得遗憾的是,我现在却已经到了无法生育的年龄了。真的,我几乎感到很可惜,不能像许多女人至少经历一次堕胎或者一次流产,因为即便这样的一个毫无结果的经历也能让我体会怀孕数周的感觉啊。这种作为女人的生活,我是完全缺乏的。而我与男人的经历也并不怎么令人高兴。哈特穆特的故事留给我的是化脓的伤口。与柏林那个上司也同样不愉快,现在回想起来差不多是丢脸的。再后来,我就再没有和同事之间有过任何瓜葛,因为我不想惹出什么风言风语
的事来。在公司里我被认为是非常正派的人,人们尊敬我,甚至信任我。多年前,在我度假时,常常会认识一两个陌生男子,不过最后一次艳遇发生在五年前,留给我的依然是枯涩的回忆。现在爱情对我也许是太老了吧,该是以巨大的亏空结束这一章的时候了。
罗默尔太太和璧德是我的惟一客人。我的家很小,但整洁,也许没有什么个性可言。我不是一个具有创造力的女人。很可惜,我对音乐、戏剧、绘画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根本没任何爱好。当然我会看看书,但比起所谓的文学来,我倒是更喜欢看些通俗性的专业书籍、经济类报纸或者侦探小说。璧德有时想关心一下我的爱情生活,她发现我的衣服、我的家具和我的口味都太枯燥乏味了。其实,口味问题在我的生活中始终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只是我没有能力将我的那些奇特的念头付诸实施而已。
璧德的家当然跟我的完全不同,她的家凌乱不堪,映入我眼帘的是许许多多的干燥花、流行的招贴画,还有她自己手工做的小玩意。我个人觉得她的穿着太年轻化了。我觉得我这样的年龄更适合穿这种衣服。不过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好朋友。我穿的是灰色粗花呢裙子,搭配象牙色真丝衬衣、一条珍珠项链以及两件套头毛衣,璧德说我活脱一副格蕾丝·凯莉1的打扮,而璧德穿的是古怪的马裤和花哨的马甲。我的家具是日本式的,黑白色,严肃而永恒,质量是最佳的;她的家具呢,始终是完全不同的风格,一会儿是“宜家家居”——全是实木,然后自己把它们油漆成金色和紫色。璧德也想让我接受她的“生活方式”。她喜欢将我带到她身边,请我参加她的派对,一再想让我加入到他们业余大学的培训班。我答应她,偶尔也会去参加讲座之类的活动。
1演员、歌手,出生于澳大利亚一工人阶级家庭,从小对舞蹈有浓厚兴趣。曾获托尼奖,最为人熟知的角色是在007系列影片《铁金刚勇破间谍网》中扮演的配角罗莎·克列伯最后,在过了很久之后,我们决定去听一个有关解放战争抒情诗的报告。讲座在晚上八点钟开始,我七点半准时到达璧德家。我在楼梯口就听到走调的钢琴声,一定是她的一个孩子在弹琴。璧德开了门。“海地,海地,高山才是你的世界,”我听见有人刺耳地说道。她的小女儿在放假,这是一个在我看来非常幼稚的二十岁姑娘。璧德露出一张奇怪的脸。“嗨,我要做外婆了!”
我进了屋,看见莱诺蕾在钢琴边唱歌。我疑惑地看了看璧德。她点头道:“对啊,莱茜怀孕了!”
我不禁惊叫了一声:“可是人也可以想想办法呀!”
莱茜从位子上一跃而起,与她的母亲一起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
母女俩不仅根本没想到过人工流产,而且似乎为怀孕而高兴。但莱茜的生活还完全是未知数呢:没有固定男友,刚开始接受体育教师的教育培训,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我对这种不理智感到恼火,但也对这两个无辜的羔羊有种妒忌。
“你别生我的气,”璧德说,“我也是十分钟前才知道这事,我现在不能走。你一个人去,明天再把今天的情况告诉我,行吗?”
我出了门,我是想马上回家的。实际上我也只是为了让璧德高兴才去听这种文学废话的。如果我当时立即回家的话,那么几个人的命运就会完全两样了。
可我还是去了,心不在焉的。本来我已经将今天这个晚上安排得好好的了,不过现在我也无所谓了。小小的大厅里挤满了人。演讲者进来时,大厅里掌声顿起。他,长相英俊,一头棕灰色的鬈发,一双深蓝色的眼睛。穿着尽管随意,但显然是经过考虑的。中等个子,更确切地说是,长得匀称,是一个漂亮的男人,我已经忘记了璧德和莱茜。然后他就开始了他的讲座,我完全忘记了我周围的一切,而当他提到恩斯特·莫里茨·阿恩特、特奥多尔·克尔纳和弗里德里希·吕克特时,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的声音在我的耳朵里鸣响着,我感到头晕,我的心跳在加速,我的肠胃在翻滚。这不是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而是一“听”钟情。他那温馨的声音让我产生一种性的魔力,以至于我完全沉浸在梦幻中。一个小时后,我半梦半醉地回了家。
就这样,他的声音抓住了我,抓住了我这个老婆子,我本来早已固执地以为我对漂亮的男子和兴奋的声音完全具有免疫力了。
第二天中午,我就打电话给璧德。可她只想谈她那怀孕的女儿,我好歹要听她唠叨一段时间。最后她还是问起了昨晚讲座的情况,我这才有机会问她是否对这位演讲者有所了解。
“喔,你知道吗,我对本地的所有老师多少有点了解。但他不是本地的,他至多每学期在我们这里作一次讲座。我真的对他一点儿也不了解。”
我当然不是这种人,会马上向我最好的女友透露对他的迷惘的情感。没有比拿自己开玩笑更糟糕的了。我说话时相当小心谨慎,以便从璧德那里获取更多的消息。
“我可以替你去问问看,”她最后答应下来了,“肯定有人认识他的。另外,他肯定写过一本什么
书。”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走进曼海姆的一家书店,为了谨慎起见,我没有到我平时买书的那家书店。我问有没有作者莱纳·恩格斯坦的书。那名女营业员在她那本很厚的目录里翻了一下,最后她说道,对,是有这个莱纳·维托德·恩格斯坦的作者,他写了一篇有关十四世纪绘画的论文,问我是否想预订这本小书。我当然说要买,可以第二天去取书。
与此同时,我好像觉得自己又年轻了,不,是正当青春期。只有在我年轻和青春期时,我才会经常陷入幻想中,也才会有不切实际的愿望。我现在变得幼稚可笑了吗?
整个周末我就在磨磨蹭蹭、微笑、哼唱和在镜子前度过。我在想,是否我真的太老了?我下定决心给自己买些能打动人的东西,可能的话买件细薄夏装外加一条摆幅很大的裙子。事实上,我一直只有直统裙、式样简朴的女套装和套装裤,或许我还能寄希望于这种浪漫的情调?三十年来,我的发型始终是这种不受任何管束的姑娘的式样,我是不是该废掉它了呢?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还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他就更加不认识我了。他肯定已经结婚,有孩子,有一个和我完全不同的朋友圈。
我去取回了那本预订的小书。我想,他真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他的报告是论及浪漫文学的,而这本小册子涉及的是十四世纪绘画的真实世界——要不他就是喜欢什么东西都要研究一下吗?小册子的封底上有作者简历,并附上了他的照片。一个很棒的人,我毫不犹豫地想道。他比我小三岁,已婚,教师,居住在海德堡附近。他在大学里攻读过德语语言文学、艺术史和法语。
这本小册子我看了两遍。这个出版社我以前没听说过,印数很少。就我所能判断的,我觉得文章写得很客观,但不是科学性的。我也已经提到过,我对艺术没有什么兴趣,不过实际上对任何人来说,那些描摹下来的拖鞋、烛台、材料和建筑物等都会引起人们的兴致,也值得读一读有关这种文化背景的论述。他无疑是一名出色的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