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公鸡已死 英格丽特·诺 7593 字 3个月前

最近一段时间,我感觉到年轻时热恋的那种动人心弦的情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有所减弱。很难说清楚,是否是因为我的念头现在不再受到这一伟大主题的阻挠,还是对即将来临的空虚的老年感到伤心。但是也真奇怪,某种新鲜的感觉同时悄无声息地潜入我的半梦半醒的意识中,似乎爱情已经偷偷溜走了。就这样,面临失去爱情的真空也得以抵消了。

在开始发现这一点时对其予以可信的描述,是一件难事:我在墓地第一次发现对力量的那种古怪的感觉。后来我突然注意到,在大街中央我油然而生一种快感:谁也没看出来,我已经欠了两条人命,而且一旦我想做,我还会继续杀人。

在汽车的收音机里,我听到洛特·莱雅1在唱赞颂海盗詹妮的歌曲:“我的先生们,今天你们已经看到我已将玻璃擦干净,现在我在为每个人铺床……”詹妮已经为他的所有屈辱报了仇。“你们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和谁说话……”洛特·莱雅令人信服地说道。我心里也在想,谁也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我的上司没有预料到,他一直将那些令人讨厌的新的任务推到一个杀人犯身上,这些工作通常是因为他自己太懒没有去做。每当我坐在自己那间偏僻的办公室里以及在食堂里聚餐之后,我这些狼吞虎咽的胡说八道的同事就会在我智慧的眼睛里过上一遍,然后有些人的脑子就会摇晃起来,我只是说上一句“喔唷!”

恋爱的人,是无能、无力和不自主的人。可我还真不希望如此毫无困难地触摸我的热恋,它太强烈地影响了我的生活,是它给我以青春、生气和精力,给我以一种身体上的崭新感觉和另外一种自我评价。我希望继续为此而奋斗,我也希望再一次经历这样无忧无虑的一天,就像我们那次在奥登瓦德徒步旅行一样。

我立下一个誓言,甚至还为之而祈祷,尽管我的信仰早就被一个虔诚得有点残忍的母亲剥夺了。“上帝呀,如果有上帝你的话,”我说道,“那就在我生命中赐给我一次爱情的幸福,你曾将爱情的幸福毫无选择和毫无保留地赐给了其他人。我从没有向你乞求过什么。现在我是很认真的。如果真有你这个上帝,那你就去帮帮我,让维托德爱我,让我们能够成为夫妻。可要是你是不公正的和铁石心肠的,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祈祷,那么我以后再也不会考虑你的任何戒律。”

罗茜,你是想要敲诈亲爱的上帝呢,我想道,不由得笑出了声。

我好久没有璧德的孩子的消息了。虽然我以前几乎从没有在他们身上浪费过任何时间,但现在却很想知道他们眼下的命运。璧德的住宅是否已经被出售了?有一天,我下定决心给他们家打了个电话。璧德的一个儿子接了电话,至少我还认识他。

“你好,理查德,”我低声说,“我打电话过来只是想问问,璧德有没有参加过什么协会或者公益性团体,如果有的话我就可以去捐点钱。”

电话那端出现了一刻沉默,理查德在思考着。

“你倒可以将钱汇到绿色和平组织那儿去,”他提出建议。

“哦,是吗?我还根本不知道,璧德对那个玩意儿感兴趣。”

“话倒不是这么说,”他避开这一话题,“不过绿色和平组织挺不错的,母亲不应该反对吧。”

我问他的两个妹妹还好吗。

“外公前不久来过,他说一定要照顾我们这些小孩子,但结果当然相反。莱茜仍然住在这儿,我仅仅有时候住在这儿。维维安又到法兰克福去了。我们现在怎么样——当然很糟糕了。这种事是无法受得了的。”

我问理查德,璧德的住宅有没有卖出去。他说暂时还没有,她全部东西还没清理掉,因为这事本身还没得到澄清。

“我们的父亲突然关心起我们来了,而过去的十年里他从没有这么做过,”理查德稍许带着些责怪地介绍说。我和理查德话别,答应我会给绿色和平组织捐钱。

我还是听说维维安又住到法兰克福去了,毕竟新的学期已经开始了。或许她也不可能每天和维托德见面,因为来去各一个小时的路程,这在一个平常的工作日里是太浪费时间了。难道年轻人根本不在乎这一点吗?维维安至今依然没有车子,有可能她现在开着璧德的波罗车。

我给维托德打去电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像哭的一样。他说,他得了重感冒,那个南斯拉夫的清洁女工尽管完全用不着给他烧菜做饭,但还是不断地给他烧些丰盛的饭菜令他惊喜。学校里的工作量太大。但秋假马上来了,本来他是想和维维安出去旅行几天的。

“为什么只是‘本来’呢?”我十分有兴趣地问道。

“有时我也在想,”可怜的维托德叹息道,“我已经是一个老人了。这些年轻的姑娘太变化无常了。我们的计划挺好的,在阿尔萨斯度假一个星期。可她现在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她和一位女伙伴要去阿姆斯特丹,因为那儿有一个派对!蒂哈,你倒说说看,她就因为一个派对就把我抛弃了!哦,说‘抛弃’两字也许说重了点,”他纠正道,“原则上我也是能够理解那些突发性决定的。可是我对这次

弗格森山徒步旅行的各个细节都已经安排好了……”我其实对他失望的话语感到很高兴,但出于礼貌不得不表示我的遗憾。无论如何机会总是有的,我开玩笑说,作为一种替代,他可以和一个老大学生作一日秋游呀。

“真可惜,你没有假期,”维托德以迷人的口气遗憾地说道,“我在考虑,是不是将我这次精心安排过的旅行与同事和朋友的一个团组一起……”我当即果断地打断他的话,并坚持说,我每时每刻都可以去度假。

“真的吗?”他拖长声调问道,“那么蒂哈,我现在就等你什么时候休假了。我心里想过一个八到十人的团队,但我现在谁都没有问过。一旦有消息,我会及时告诉你。”

他并没有显出兴奋的样子。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他现在和我做这次旅行仅仅是因为没办法,而他本来是准备和维维安做一次爱情之旅的。

维维安!我在和她作一次心灵对话,很奇怪的是,我在设身处地地为璧德的角色着想呢。

“完全正确,维维安,”我对她说,“你去阿姆斯特丹!以你这样的年龄,和同龄人出去才更合适,而不是和一个年龄比你大一倍的老师去弗格森山。就让这些男人坐立不安吧!就让他们去痛苦吧!谁知道你自己还必须受他们的苦呢!”

我已经看到了维维安的命运:这个离经叛道的艺术系大学生,她不是贤妻良母型的女人。或许她根本不会像一般女人一样去结婚,去生孩子。即便她有过比我更为放荡的过去,但她也会和我一样,成为一个老婆子。

忽然之间,我似乎觉得维维安不再对我构成威胁了,我感到惊奇,为何我只要闪一下这个念头就可以把她清除出去。

我没有等到维托德的回音,就向我的上司递交了我的度假申请:下周我要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到阿尔萨斯1旅行。

1法国本土上面积最小的行政区域,隔莱茵河与德国相望。

“不行,海尔特女士,”他语气坚决地说道,“那可是秋假,到时米勒先生和弗罗利太太就去度假了。另外,您自己也清楚得很,很多安排我们必须在下周完成。九月份的时候,我曾建议让您休假,可您还不想休。对不起了!”

这事对他来说就算了结了,他又开始了自己的工作,等待我自己离开。我已经习惯性地顺从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感到怒火中烧。多年来,我不计报酬,而且每时每刻在加班加点,从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意愿,始终让他无后顾之忧,并且忠诚地支持他。这是我惟一的一次提出自己的一点要求——竟然被他拒绝了。实际上,他的那些长篇大论的奉承话是什么意思?无非是他对我肆无忌惮地进行剥削的方法而已。

我快乐地想象着,我的上司在上午十点啃面包的情景,他习惯将面包存放在自己写字台右边最下面抽屉里。老鼠药!他就会痛苦地死去。可是他的死仅仅因为我没有得到假期,只是因为他将所有自己尚未了结的一堆卷宗交给我处理?

我第二次去找他。

“如果您如此无视我的利益,而我多年来却对您的利益倾注心血,那么我想今天就辞去我在这儿的工作,”尽管我对杀人成性感到十分兴奋,但我还是成功地完全以冷淡而明确的话语说了出来。

上司真的大吃一惊。

“我的天哪,海尔特女士!我们肯定能找到一个解决办法,您误解了我的意思!迄今为止,我对所有下属的度假制度还是挺大方的!”

是啊,我想道,只要同意他的计划,他是该慷慨地说声“阿门”。

“海尔特女士,您的辞职不是当真的吧!前一段时间您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也听说了您朋友去世的事。不管怎么说,这次您可以去度假的,只不过我个人得分担您一部分的工作了!”

这事虽说已经办成,但这次旅行是否能去成呢?是否到头来,维托德拉上他的朋友们去而不带上我呢?可是要是这样的话,他根本就不该和我这么说呀。

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困扰着我。维托德的其他那些朋友和同事,他们是否对我认可呢?而且说到底,我本来也对这次旅行有些担心:我不擅长体育运动,没受过专业培训,或许也是这次旅行团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人。如果这是一个既有雄心又有毅力的运动员团组,对他们而言每天八小时速度均匀地在山上行走,根本就不成问题,也许还能背上很沉的旅行背包,那我能跟得上吗?不行!

我热烈地希望恩斯特·施罗德能一同参加这次远足。首先是因为他是维托德朋友中我惟一认识的人,其次是因为在我印象中他是一个肥胖、懒散而反应迟钝的人,甚至年龄可能比我还大。与这样一个和气的胖子随行,看来不会出现生存考验的事。

在毫无意识中,我满怀希望地将精力和时间用于旅行时穿的衣服。我稍稍觉得好像我成功地敲诈了我亲爱的上帝,而即将出现在我面前的将是一个美好而快乐的时光。

好消息真是接连不断。过了两天,维托德就打来电话。他说已经组织了一个有兴趣远足的团队,他们将在星期天到施罗

德在毕克巴赫的周末度假小屋去碰面,谈论接下来的行动步骤。我早就知道那个小屋在哪儿,只要下午两点去那儿就行,要是天气好的话他们还想在那儿溜达一个小时呢。维托德很客气,最后说道:“你能一起去,我很高兴。那就后天见啦!”

哦,如果他很高兴,那我就要乐不可支了!还在同一天,我买了双旅游鞋,并在电视机前试穿是否合脚。

“罗茜,”我大声地自言自语,“如果你的脚在旅行时疼得要死,你可别抱怨啊!你就想想那个小人鱼吧,她为了自己心爱的王子姑且还能够忍受呢。”

顺便说一句,这个时候我真的更愿意做那个迷人可爱的小人鱼,而不是那个嗜杀成性的海盗詹妮。为以防万一,我给自己准备了一块手头有的医用胶布。至于买不买旅行背包,我宁愿再等一等,因为在这方面我和一名新手一样毫无经验。

下午两点整,我到了毕克巴赫。我穿了一双特别轻巧的新旅游鞋,平生第一次穿了条牛仔裤,上身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休闲套衫。维托德的车子还没来,似乎只有恩斯特·施罗德的一辆车在。反正我认识他,或许他从房间里也已经看见我了,我就像夏季来时一样沿着已经踏坏了的石阶往上走。门打开了。一位女士将手递给我。

“我是帕梅拉·施罗德,您一定就是莱纳请来的人吧。”

我作了自我介绍,进了门。恩斯特·施罗德躺在木制三角凳上午睡,身下塞满了好几只沙发靠垫。我本想将声音放轻点,可他太太只是笑笑说:“谁也不会打扰他休息的,声音越大,他打起鼾来还越是舒服些呢。”

她煮上茶水,从碗柜里拿出杯子。她疑惑地看着我。

“我们一共几个人呀?”

我耸耸肩。帕梅拉·施罗德,红头发,与她正在舒适地打瞌睡的男人马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是个充满激情的活跃分子,一个喜欢控制他人的女人,外表非常引人注目。尽管她穿着太过陈旧的带着补丁的大裤子,但还是不愿放弃穿高跟鞋和一件紫罗兰色的织锦衬衣。她走起路来很敏捷,用涂成红色的手指坚定地抓住餐具。她嘴里还懒洋洋地叼着一支烟和我闲聊,而我在帮她忙时却显得有点笨拙。恩斯特忽然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睛,半是调皮半是认罪地看着人家在作喝咖啡前的准备工作。最后他一骨碌站起身来,向我打了招呼,然后去盥洗间了。

我听见汽车声,便朝窗外望去。维托德终于来了,在他旁边坐着一位年轻的金发女郎。

他们进了门。我满腹狐疑地打量着他的女陪同。维托德有气无力地解释说,有三个人不想去了,但莫姆森夫妇估计会来的。帕梅拉算了一下:“那我们现在还有七个人,”她说,不作任何说明就将一碟盘子递给我。我开始摆上餐具,金发女郎心领神会地一起帮忙。维托德向我们作了介绍。

“这是佐尔坦太太,我的一个同事。”

我的好情绪顿时烟消云散。或许他是为了自己才将她带过来的。施罗德是夫妇俩一起去,还没露面的莫姆森也是夫妇俩一起去;那这次我又成了这种熟悉的老女人角色了。

恩斯特从盥洗间里出来,餐具已经摆好了,帕梅拉从车子里拿来了一只李子蛋糕,佐尔坦太太在搅掼奶油。等了半个小时,那对可疑的夫妇还没出现,我们开始喝起了咖啡。席间我们根本没谈到旅行的事。

那位小心谨慎的一家之长恩斯特·施罗德建议大家作为未来的游伴应以“你”字相称。实际上,这只是针对我的,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这两个女人。帕梅拉·施罗德说,大家(除了自己的丈夫)都可以叫她斯卡拉特,我也可以这么叫她。佐尔坦太太名叫基蒂,没有任何特殊要求。维托德完全不假思索地说,我的名字是“蒂哈”,于是“罗塞玛丽”的名字又被提了出来。大家立即对这一奇特的名字兴奋起来,维托德趁此绝好机会又引出了戈姆·格吕默的那首诗来,和基蒂一起轻轻地朗诵这首诗,施罗德夫妇只有惊讶倾听的份儿。